冯思齐抓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光,抹了抹嘴,笑道:“托了个朋友,我把汽车卖了——你那几百块钱连打针都不够的。伯父可能要住很久的医院,出了院还要买营养品,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呢。”
柳絮合上掌心,紧紧攥着那卷钞票,鼻子一酸,抬起手背侧过脸无声地擦了擦眼睛。
房间里靠墙另支着一张小铁床,冯思齐推着她去睡一会,微笑道:“你去睡,伯父我来照看着。”
柳絮执意不肯,说:“你也一宿没睡了,还是你去躺一躺。”
冯思齐却早已当先一屁股坐在了柳絮适才所坐的椅子上,坚决地说:“不你快去,一会我困了就叫醒你,你再来换我。”
柳絮挣不过,只得依了他,合衣躺在了小床上。头一挨枕,几乎立刻就熟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睁眼见那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了。
她大吃一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一双眼睛先就往柳承贵所躺的病床上看,却见柳承贵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虽然仍未醒转,呼吸却似乎平匀了许多。而冯思齐正背对着她,弯着腰在给柳承贵换亵裤。裤子提上了一大半,那边压在柳承贵腰下,冯思齐正一手抱着他的腰,另一手吃力地把那边裤子往上拽。
地上一只大木盆里堆了半盆尿湿的衣裤床单。
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冲进了柳絮的眼睛。她慌忙眨了眨眼,迅速下了地,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将手放在柳承贵的臀下,用力向上一托。
冯思齐觉得手上陡然一轻,含笑瞅了她一眼,随口说道:“昏迷的老人家,身子比平日重多了,一个人还真觉得有些吃力。”
柳絮咬着唇轻声道:“辛苦你了……我竟然睡得猪一样,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冯思齐含笑不语,只冲桌子那儿一努嘴,轻声道:“喏,我在楼下的摊子上买了馄饨和馅饼,你去吃饭吃完了再来换我好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倭人
第一百零一章 倭人
柳承贵在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睁开了眼睛。
然而严重的中风后遗症令他完全丧失了语言和行动能力。他的神智始终处于浑浑浑噩噩的状态,眼睛虽然睁着却甚少转动;时常长久地凝视着柳絮和冯思齐,脸上却无悲无喜,仿佛一具没有生命力的躯壳。
柳絮不分昼夜缝制了二十几个棉垫子,又扯了几匹棉布裁成了大量的尿布。柳承贵现在的情形就如同一个婴孩,时刻包着尿布垫着尿垫,却仍然动不动就将里外尿得精湿,柳絮便整天不停地给他换衣,拆洗,晾晒。经常是才刚换上一条干爽的棉裤,转瞬间便又尿得里外湿透。有时一宿就要换上两三次。
他现在象婴儿一样时刻离不了人,和婴儿唯一的区别是,婴儿会长大,捱个三两年以后,大人就会轻松起来;而柳承贵大概要永远这样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了。
他这样床上吃床上屙,柳絮除了日夜伺侯,完全没有时间去做别的,豆腐店让小六子两个独自支应了两日,也是天天赔钱,只得暂时停了业。
冯思齐亦是同样天天守在柳承贵身边。柳絮去洗换床单衣物的时候,他便帮柳承贵擦洗;柳絮回家去做饭的时候,他便帮柳承贵按摩腿脚,以免下肢肌肉萎缩变形;两个人都在的时候,便一齐合力帮柳承贵不停地翻身。在他们精心地照料下,柳承贵整个冬天都是干净清爽的,并没有生过一个褥疮,屋子里甚至连一般瘫痪的老人家特有的那种汗尿混合的难闻气味都闻不到。
大年夜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院方和冯思齐有些故交,于是医生跟他们交了实底:病人无需再治了,现在已是最好的情况,没有继续恢复的可能了,不如过了年就抬回家去静养算了。
柳絮扑在门框上痛哭了一场,脸上便很少再见到笑容,她被无边的愧疚压得背都弯了下去。她毅然决然地对冯思齐说:“我不会嫁人了——也不会再嫁给你。以后我就跟我爹过一辈子,你走吧。”
冯思齐便紧抿着嘴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静静地说道:“你不嫁,那我也不娶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伯父一起耗你一辈子。”
柳絮瞅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爹,又瞅瞅满头乱发满眼血丝的冯思齐,不禁柔肠寸断,那眼泪便如断了线了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
冯家此时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厄运。
宅子被查封,变卖的款子并不足以赔偿银行的欠款;工厂没钱开工,早已经停了产。再补不足欠款的话,厂房,机器,仓库里堆积的布匹也会被拍卖掉还帐。
现在冯家全家挤在一个一楼一底的老房子里,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了几个贴身的老人儿;冯敬亭整天长吁短叹足不出户,几位太太姨娘关起门来在房里或哭泣或吵骂,家翻宅乱,一败颓丧。
坐吃山空,只出不进,渐渐的冯老太太和苗氏的头面首饰也开始拿出去当了。冯敬亭苦着脸对四姨娘说:“阿芸,你手里这些年攒的梯已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先拿出来救救急,帮着把欠款还了,难道真等他们把工厂也查封了不成?你帮了我这个忙,等我x后东山再起了,一定双倍还你。”
四姨娘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哭道:“我的钱?我可哪儿来的钱呢?我那些钱不是托你拿去炒股票炒金子,都赔得精光了吗?我还没朝你要,你倒找我要起钱来了……”说着,便呼天抢地地痛哭了起来。
冯敬亭从年轻时就对这个姨太太莫名地又爱又怕,替她炒金虽然有赔有赚,但似乎也不是她说的这样惨,但一听她哭闹登时就乱了方寸,又气又愧,只得拂袖而去。
冯老太太如今也失了气势,瞧着四姨娘一味地哭闹搪塞,气得倒仰却也是无计可施。
四姨娘哭了一会,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走到外间对冯敬亭道:“如今这情形,我看只能把我们大华的股份出让一些来还债了。”
冯敬亭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臊眉搭眼地叹气道:“现在本地的纱厂都不景气,大华的股份,原来是每股面额一百元,现在恐怕只能卖个草纸钱了——恐怕都没人愿意买……”
四姨娘便道:“我们只是占着五成股份,不过是大股东而已,还有三个股东呢?虽然他们每人只占一成,可占着茅坑就得拉屎赔钱他们也得有份儿凭什么就我们冯家自己承担呢?你去把他们都召集来开会,商议商议”
冯敬亭嗫嚅道:“本来先前制那批军服的时候,他们三个就不同意往里垫钱承办的,我赚钱心切都揽了过来,现在怎么好叫他们……”
话未说完,四姨娘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恨恨骂道:“人家都能瞧出这不是笔好买卖,偏你糊涂油蒙了心老爷子一手创下的家业,全毁在你手里了你说你除了会玩女人,吃花酒,还会干什么?”
冯敬亭此时此刻被如夫人斥骂,却象缩头乌龟一般无话可说,只嗫嚅道:“咱们的布早卖不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的家早就是个空架子在那儿撑着了。我也是急得没办法,有这么笔买卖就病急乱投医,谁知道吴大帅这么快就败了……”
四姨娘黑着脸,一脸黯败的神色,眼睛眨了一会,叹了口气,道:“我去找人看看,能有什么法子没有……”
过了年,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柳承贵出院了。
这一天,冯思齐瞅着柳承贵安稳地睡了,心里惦记着工厂里的事情,便跟柳絮说要过去看看,去去就回。
先回家里换衣服,才一进家,便见小客厅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常五爷,另一个不认识,是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大和衣服,脚踩木屐子,留着仁丹胡的日本男人。
冯思齐一愣,心里立刻一阵发堵,寒着脸走了进去,也不说话,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坐下喝了起来。
常五爷嘴里叨着雪茄,指着冯思齐冲那日本男人笑道:“石井先生,这就是冯家的二少爷。大华的事务,现在都是二少爷拿主意,冯老爷竟不大管了。你只跟他说就是了。”
一边又呵呵笑着向冯思齐介绍道:“这是石井次郎先生,大日本石井株市会社总裁石井原的二公子。他今天是来跟府上洽谈购买大华股份的事情的。”
石井次郎站起身,双手贴着大腿,便冲冯思齐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用十分圆熟的中国话说道:“冯先生,久仰了。刚才我已经和令尊大人谈过,听说贵厂现在遭遇了很大的危机,我愿以原价每股一百元的面额收购贵厂的全部股份。令尊大人说等你回来一起商量商量,我已经等了您一下午了。”
冯思齐冷冷地说:“对不住得很,我们没打算卖掉工厂。”
石井次郎微微一愣,眼睛便向坐在一边的冯敬亭一瞟。冯敬亭慌忙说:“我只说是考虑考虑,没说一定不卖……”
冯思齐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气恼地瞪着冯敬亭,说道:“父亲,你糊涂日本人在东三省开我们的矿挖我们的煤,抢我们的棉花,都拉回他们老家去了,变成布匹又低价倾销回我们国家。为什么我们的布都卖不出去了?为什么京津两地的纱厂一家接一家的倒闭?就是因为这帮倭人一点一点的渗透,慢慢地垄断他们现在又来收购我们的厂子,等到满世界的矿山,纱石,面粉厂都插上膏药旗的时候,我们国家的经济也就彻底完蛋了”
冯敬亭茫然而无聊地摇了摇头,说道:“那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这位石井先生开出来的价格其实真的很诱人原价每股一百元哪”他挪了挪身子,把嘴凑到冯思齐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厂子的股票,现在卖草纸价都不大有人愿意出手,难得他这么慷慨儿子哎,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冯思齐恼怒地涨红了脸,“呼”地站起身,昂然道:“不行休想我不同意”
石井次郎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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