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她的生命里应该只是我了。
母后在内殿微站起身子要来迎接我。
我忙放开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后轻轻按在榻上,说:“母后坐着就好。朕带她来先见过母后。”
已经派了伯方禀告,母后也已经允许的,自然是早已经知道。她看了艾悯,笑道:“身体可要养好些,以后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为呢。”
她是在暗示艾悯了。
艾悯也知道,站在那里给她行个礼。母后连忙叫人扶住,说:“身体不便,就不用缛节了。”
我似乎看见帘子后有人在站着,便问:“原来母后这里已经有了客人了吗?”
“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
母后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
母后她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地回头看她。
她坐在我的后面,用了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
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回去可好?”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
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两个人在回廊间,相对无言。
四周的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吗?”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0:“不是告诉了你,我和他准备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和从湛说了什么?”
我和从湛说了什么?
除了命他不要与她在一切,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和赵从湛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她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我被她的话窒息住喉口,站在那里几乎僵硬。
一切都是这样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我们回去时,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结花彩,向她道喜。
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
所有都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
不过,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
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
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看下面云雾都是灰黑。
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今年中秋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发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
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我忙转头看殿内,发现她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池子。外面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银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我的人生即将是完美。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 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