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悉的床,堆放在书架上的课本,周围沉睡的舍友们,她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了,但是她发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就在身边,那不是梦。她惊恐万分,她惊叫着跑出了宿舍,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她三步并成一步,在拐角处踩了一个空,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一级一级地,她浑身疼痛无比,感觉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这样的死亡对她来说仿佛是期待已久,仿佛是她生命完美的终结……
她在死亡的梦境中终于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在了,她感到下身传来隐隐作痛的快感与簌簌的凉意,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蹬离了身体,她跑到走廊里呼唤着我的名字,护士小姐跑出来告诉她,我已离开。她连忙往我宿舍打电话,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后她不停地哭泣,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是真的从噩梦中醒来了,还是仍然在噩梦中徘徊,她让我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断地给她提各种问题,以便让她能够确认自己真的醒来了。那晚,她确实非常混乱与害怕。
很多年后,我竟然有时也会在我的梦境中惊人得近似地重现她告诉过我的某些怪异的梦境。再后来,我甚至也分不出哪个曾是她的梦,哪个是我的梦?
我想,我只是在思念她。
两个星期之后,我终于获知我再也不能见到林小惜的原因。
那个女人……林小惜的母亲,打听到我是绿蓝色盲的事,而凑巧的是,她在林小惜每次发生事故的现场都会碰见我。她将林小惜舞台上的受伤归咎到了我的身上,她认为我带有某种不吉利的预言,她认为我的出现正是诱发林小惜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她咒骂我是一个只会给别人带来灾难的扫把星。她将我堵在医院门口,将我手中的百合花夺过去,踩在她血红色的高跟鞋下,她变得怒不可遏,扬手抽了我一个耳光,她叫我滚开。她挥着手背,满脸的厌恶与绝情。
第64节:爱恋水彩画(64)
当我转身走出医院大门时,我看到那个护士小姐,她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冷漠看着我,她大概也听说了我看不见绿,她大概和大多数人一样都会这么想:我是一个失去了〃希望〃(人们认为绿是〃希望〃的象征)色彩的人,我将成为每一个接近我的人的克星,我将从别人身上抽取〃希望〃,给别人带来〃绝望〃。
我看见护士小姐跑向了远处,面容模糊,态度坚决。我穿过这个城市弥漫不散的浓雾,将近黄昏才回到宿舍。
我无意从脸盆水面的倒影中看到了长久留在我脸上的指痕,竟和医院那晚我在林小惜脸上所看到的指痕一模一样。我想大概我是再也不能踏进那家医院了。
我找到了舞蹈系曾经自称是林小惜朋友的那个高个子女孩,我向她询问林小惜的情况,她很高兴能够再一次见到我,她不再向我流露出同情与嘲讽,兴许她已经知道我并不是躲在暗处的林小惜的暗恋者,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她向我透露,林小惜已经被转到另一个城市的医院里,其实她也不知道是在哪个城市、哪家医院,她对林小惜转院的事情表示困惑与不解,她希望我能够向她提供答案。她渴望的眼神长久地驻留在我的脸上,我跟她说其实我比她了解得更少,她很失望,但她努力掩饰着,看起来她并不是太相信我所说的。她给我留下她的电话,希望我如果了解到情况能打个电话告诉她。我想,她大概是不知道我看不见绿。如果她知道了,她会像那个护士小姐一样,突然转变态度吗?
林小惜被转院是我造成的吗?为什么事情非要变成这样难以收拾为止呢?不管怎样,我是真的不能再见到林小惜了。
而当我经过那个灰色外墙的小礼堂时,熟悉的米石路、不断飘过来的音乐又会让我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我在后排坐下,等待着报幕员预告下一个节目,我祈祷还能如愿听到一个亲切带有芳香的名字:林小惜。她踮脚、提腰、抬臂,指向一个方向。我低声对自己说:她会出现的。她会对我微笑的,尽管她的微笑看起来并不快乐。但当繁华的舞台让我的眼睛毫无所获的时候,一种陌生的隔阂与沉寂立即将我包围起来,清醒后的破灭感更让我感到忧伤。
我去过我们一起用过餐的地方,一起打开水的地方,一起上自习的阶梯教室,我将留恋的眼神长久地停留在我们曾经坐到一块儿的那个位置,有阳光正好照在一本翻开的牛津英语字典上,挥发着淡淡的墨香,这让我想起了青枣的味道。我去过医院的蓝色湖泊旁,当然我不能上楼去,我猜想那个护士小姐会坚决地制止我。而林小惜的病房也已住进了别的病人,我不希望惊扰到他人的安宁。
第65节:爱恋水彩画(65)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林小惜在离开这家医院时曾让护士小姐转交给我一封信,她认为那段日子我会主动来找她,所以将那封信淡忘了。一个星期后,就在她极不情愿、意欲主动联系我时,她才发现她将那封信弄丢了。不,其实她只是忘记将它放在哪里了。她不敢声张,一直到三个月后,她才在一本杂志的夹页中重新发现了这封信。她打电话通知我,她努力做到理直气壮。我并不想揭穿她,我礼貌地对她道谢。
我努力忽略着生活中的细节。在这三个月里发生了另外一些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事情,我深感晕头转向,无法思考与深究周围的一切。
唐爱所在的夜总会突然遭到了警方的搜查,唐爱被当场指控吸毒。她被学校勒令退学,并被遣送回北京一家戒毒所接受戒毒。黄昏时分,警车趁着暮色开进了学校,她不在警车上,有几个年轻的女警搬走她宿舍所有的私人物品,并装进了警车。我询问其中的一位女警,她满怀警惕地端详着我,在盘问我几个问题后,她才极不情愿地告诉我唐爱被关押的地方。我被获准随着警车来到了拘留所,但唐爱拒绝见任何人。次日,当我再一次赶到拘留所时,唐爱已被送离了这个城市。她回了北京。
北京,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城市。
直到唐爱离开这个城市,我与她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她在这所学校存在过的迹象好像突然间被清空了。如果有一天我碰见了她,如果她不愿意认我,我该拿什么证明我与她曾有过一段愉快和难忘的时光呢?我安慰自己说我有她的蓝头巾,但在后来我竟不幸地将它弄丢了,我甚懊恼,在那么长的相处时光都没有与她合影过。原来生活存在着这么多的不可预测啊。
唐爱离开才不足一个月,我再一次被传唤到了警署。不过这一次是有关叔叔与夏青的死亡事件。有人发现叔叔的家门长年紧闭,上门叩问多时未果后报了警,警方破门而入之后发现了两具已接近风干的尸骨,一具男尸在一间紧闭的房间里,一具女尸以跪坐的姿势守候在门口。警方给我出示尸检结果……他们属自然死亡,时间发生在一年之前。
我木然地回答着警方向我提出的有关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我无所谓地点头或摇头。有一个和蔼的警察摘下帽子搁在桌角,他用接近谢顶的脑袋对着我,像一盏冰冷的灯泡,他固执地问我一个问题的答案:〃你叔叔疯了是不错,这我们有备案,可是夏青女士为什么会死呢?〃
为了早点脱身,我不得不严肃地回答:〃因为爱情。〃
〃爱情?〃那个警察困惑不已,不停用手捋过头顶。他肯定从未见识过世间有这样的爱。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脑袋与肩膀随之摇晃了起来。桌子不堪他身体的重压而嘎嘎作响,周围的人也都爆发出了快乐的唏嘘声。
第66节:爱恋水彩画(66)
两个小时后我走出了警察局。阳光花白,一阵热浪席卷而来,我顿觉一阵晕厥,我靠着那豁白发亮的钢制大门停留片刻后才挪步离开,我仿佛脱离了夯实的大地,悬浮在夏日无处不在的热浪中,膨胀而变得鸿轻。不断的、近乎啸叫的刹车声与咒骂声在我耳边回响,我听见在我心底爆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我随着狂笑而全身战栗。在这个夏日,在那个有史以来温度最高的夏日,战栗让我与那个环境变得异常得不协调。
不远处的报亭上,人们在争相购买着当天的报纸,大体黑字的头条赫然印着一桩神奇的死亡事件。我看见标题下面用的竟然是一张夏青的照片,那是一幅挂在我房间的,我和夏青唯一的一张合照,在那张照片上我挽着她的胳膊,她美丽而庄重,嘴角上挂着慈母般温存的笑容。照片旁边的我被无声地抹掉了。其实在我搬离叔叔家的那年,我应该带走那张合照的。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难道在我的潜意识中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回那个家,还会住在那个房间里,所以我希望一切能和原来一样完好如初吗?
后悔总是来得太晚了。
报纸将警察与我的问讯笔录在次日刊登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不得不暂时避开所有不速之客的来访。我买了一大摞画布,呆在画室夜以继日地画画,我麻木而繁忙,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有一天,我累趴在画板上,后来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牙床不停地流血,我一家医院接着一家地不停地跑,可是没有一家医院能够止住我牙床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停地跑,血不停地流,最后我再也跑不动了,累倒在了一张病床上,一个手持十字架、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缓缓地来到了我的身边,低沉而忧虑地对我说:〃我可怜的孩子,你的血很快就会流完了,你将它告诉上帝吧,上帝会拯救你。〃我对他微笑,我说我不相信上帝。说完,我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我感觉到一种羽毛般的轻盈与飞翔。
醒来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摸摸嘴里的每一颗牙,它们都在,都很坚固,它们任何一颗都不会无缘无故地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