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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工兄弟会的主席亲自跑来问我:“您对这个台子满不满意?”他用手一推开关把手,绞架下面的翻板开了,发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那里晃来晃去。我将从这里一脚踩空,用脖子表演荡秋千的绝技。
我说:“太高了。”
他说:“不这么高吊不死。”
我说:“是你要死还是我要死?再低五米无妨。”
他说:“那就不是绞刑,是坑杀咧。我们秉承检察院的美意……”他说着嘬了一下手指上的油腻,我认为我来之前他正在吃烧鸡。他给我看他签的合同,看上面的达标要求,说:“要您死得富丽堂皇,死得高高的!先用绳子勒,然后直接架上柴火烧,最后将您的骨灰撒进江河,与仙都的大地同在,成为不朽,尽量让更多的人都能够看见。”
我说:“哦,那么长时间,太痛苦了,观众们会没有耐心的。”
他说:“这您不用担心,把您烧成灰的过程中我们准备了二十四个跳舞的小妞,以免等待时间过长大家不耐烦。现在节目正在加紧排练中,即将点燃您尸体下面柴堆的长跑健将已经在凌晨举着神圣的火炬从临镇出发。”
我对他们的轻率表示不满:“临镇是不是太近了一点点?”
他说:“是太近了一点。本来我们设计从精灵国首府永生森林出发,跑到大陆最南端的地精都市普尔斯马特城,再坐船回东部经过侏儒现代城……那样可以取得最佳的宣传效果。”
我无语,和我买墨水、辣椒粉几乎是一条路线。难道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他继续说:“但是检察院不同意,主要是大检察官本人不同意,她说晚饭后必须绞死您。这样还能搞个篝火晚会,最高检察院为此还特批了一百个礼花弹,哈哈……”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够周到,我点头,已经不能再周到。我几乎可以看见这位木工兄弟会主席跟大检察官共同计划美好明天,一起分钱,花掉国家公款的景象。曾经有人说木工兄弟会是一个邪恶的组织,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不过那些膀大腰圆的骑士不这么想,他们说时间到了,我说想再待一会儿,他们不同意。他们强行拉我的时候一点儿技术含量也没有。我被关回牢房,但是这一次换了房间,没有欢呼,没有夹道欢迎了,是个很幽静的单人房间,甚至警卫都在很远的甬道口外把守,不会有任何骚扰。典狱长告诉我,这是头号重犯才待的地方,不光要罪行累累,还要很有面子。
我看了看屋子,有点儿阴暗,因为只有一个高高的天窗。除此之外就很不错了,有厕所,有沙发,有小书桌,地上有块漂亮的地毯,还有一箱酒可以随便喝。
“您请便。”典狱长临走时说,“喝醉了自己不觉得痛苦,如果能发发酒疯,我们也会觉得绞死您的时候很有看头。”
我开了酒,一个人很想狂笑。我拿起酒瓶对着高高的透气窗户:“主啊,赐个妞吧!”
叮铃……
牢房里有个小铃铛和外面连着,在屋顶的吊灯旁晃来晃去。狱卒在甬道外面喊:“有客人!”我赶紧在沙发上坐好,翘起二郎腿。
门一开,竟然真的是美女!进来的是一个皮肤很白的精灵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羽毛笔,是精灵龙羽,色彩缤纷雅致,凭这根羽毛笔,就能证明她的来头不小。
“自我介绍一下。”她拿出介绍信,是一片很大的橡树叶子,“我是高等精灵文联主席苏菲。”
我说:“喔!”眼睛却盯着她的大腿。看一眼少一眼了。
“长话短说。”她神情有些激动,“我看了您写给风蛇的信。一位充满正义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请长话短说。”我很急,我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和她发展点儿别的。
“好,我希望您能加入我个人成立的精灵诗友会,这样您就可以作为当代富有影响力的吟游诗人被吊死,而不是像一个贼那样被吊死。”
我有些意外:“我本来就是贼,刺客和贼是同义词,初中没毕业的刺客区别就更小了。”
“您是文豪!”她激动地说,“您不知道此举的意义。这将引起人们对文学艺术的高度重视,使吟游诗人这个行业获得新生。”
“哦!”我不知道我还有这方面潜质。早知道去学文了。至于吟游诗人,我记得是早先对文人的职业称呼。那时候职业文人就是吟游诗人,混得都很苦,写稿子挣不到钱,大家饿到沿街卖唱来推广作品,顺便采风的时候做些小偷小摸,以免衣服都没得穿。
所以说,那是文人在迫不得已的年代不得不从事的职业,真的有必要复兴吗?现在用花体抄几句精灵诗挪一挪发表在牛城晚报上,或者编一些花边新闻,稿费都是够吓人的。就连打鱼的都写了本自吹自擂的自传,描写渔民的生活,在街头热销。在这个笔法如同风云雷动的时代,还有什么字不好卖的么?
我犹疑道:“我像吟游诗人吗?”我得承认,善于小偷小摸这一点,我和吟游诗人有共性。
她慷慨激昂地陈词,毫不吝惜地夸赞,不给我清醒的余地;而她一旦成功将成为风云人物,直接以无坚不摧的美貌和犀利的文字挑战精灵一族最高荣誉——月之女祭司一职。那只是第一步,月之女祭司也就相当于个把军区首长,而文学是不分国界的……
文学,不分吗?我暗自表示怀疑。
口号她都想好了:为文学而冤死的第一人。然后她会在我的墓志铭刻上:你的笔如利剑,勇敢地前进吧,我的朋友!
我只是想占点儿便宜,看她说得这么高兴就跟着点头就是了,我已经不知不觉拉住她的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既然要死了,不如死得壮烈,绞死我一个,还有后来人。不过我还有些遗憾,希望在死前得到满足。”
她还没有察觉到:“您说!”
“可不可以嫁给我?”
“不行。”她察觉到了,把手抽走了。
我说:“我都快要死了。”
她说:“暗地里不行,名誉上也不可以。”
我说:“那算了吧。不过你的口号和墓志铭我都觉得在哪里见过。仙都广场有个什么雕像底座上好像刻过‘你的心如利箭’什么什么的。”
她想了想改口说:“那好吧,一个钟头,随便你占点儿便宜。”很显然,关于抄袭的舆论对文人的威胁很大。她决定做一点儿小小的牺牲,反正我马上就死了。
时间真是过得很快。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是流氓。”
然后她突然亲了我,说:“我第一次这么荒唐。”她夹着那些文件,低着头,兔子一样跑了。吟游诗人?哈哈,我刺客没做成,作为吟游诗人而死也不错。
我开了一瓶酒,咕嘟嘟往肚子里灌。谁知她走后连一分钟都没有,小铃铛又“叮叮”脆响起来。甬道外面的狱卒喊:“有访客!”
这个客人我倒是见过的。
来的是光明大教堂的美女小牧师劳瑞娜。虽然年纪不大,但其实她已经接近高阶祭司的行列了,教皇有意对她进行栽培,她自己也很努力,来过仙都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她。她就是大教堂的小天使,有天使的嗓音,天使的面孔,天使般纯洁的心灵。
几乎是会说话之后她就加入了唱诗班,五岁就已经为仙都的人们所喜爱、所谈论。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就在大教堂作为最重要的圣童接待贵客,跟随教皇出席几乎所有的重要仪式。十五岁的时候,教皇就宣布她成为神圣祭司,代行圣职。这几乎就是宣布她是教皇的接班人了。可是她到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或许是从小就生活在教堂的缘故,她和外界缺乏接触。她实在很天真,样子纯纯的,一头金色短发,穿了件雪白的衬衫,下面配了条杏黄色的裙子,在整个光明教会,只有她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主要是对我脸上的口红印子表示怀疑。
“你在干什么?”
“喝酒!”我一扭头从镜子里看见唇印,赶紧假装喝酒将脸擦擦,“我很累,临死前想休息一会儿。”
她很困惑:“怎么会那么累呢?”
难道我告诉她文联主席刚从这里离开不成?我咳了一声:“咳,人生下来就很累。”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琢磨我说的话。“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你还是有罪。我是来帮助你的,我将为你祈祷,为你的灵魂赎罪。”
我鼻子都气歪了,喝得也不少:“我……没罪。就算我有罪,顶多是喝醉。就算你为我祈祷,也帮不了任何人。哈哈哈……”我将酒瓶子高高举起,开始第二瓶。
“为什么要这么说?”劳瑞娜没和罪犯打过交道,更没有跟喝醉的罪犯打过交道,有点儿紧张。她实在太过纯洁,太过天真,至少看起来如此。
我叹了口气,放下酒瓶,对着她摆了摆手,醉醺醺地说:“我要是不倒霉也就没罪,你也就不用为我祈祷。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我想你还是知道的,要不就不会跑到这里来了。你知道我是无辜的,对吧?但是就算你为我祈祷了,依旧是该流鼻涕的流鼻涕,该流眼泪的流眼泪,手上粘着牛皮纸信封的还得粘着。真要祈祷,就直接为我祈祷不被绞死吧。”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很诚实地告诉我:“祈祷无法从绞架下留住你的命。教皇说了,你的命我救不了。这是宿命,是原罪。”
“对,原罪!”我不耐烦地问,“既然是原罪,你又来做什么呢?”已经喝醉的人不喜欢研究哲学,半醉的也不行。何况,这简直就是要我低头认错。任何试图要我低头认错的人我都准备在酒后向他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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