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上课时间,校园里此时非常安静。我抱着书,真的犹如一只丧家之犬,不知要往哪里去。寝室门锁了,我进不去。我犹豫了一下,只好穿过铺满焦黄色法国梧桐树叶的操场,默默地向姑父家走去。走到胡同拐弯处,我突然想起姑父一家都不在,姑父、日辉、常丽都在教室上课,姑姑和日聪在校办印刷厂上班。我满心凄楚地在胡同拐弯处站了好一会儿,走不也是,不走也不是……
就是此时,不知谁家的录音机正在播放齐秦的《狼》:
“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我抱着书,听着这高亢悲凉的歌声,仿佛入定似的,感到一阵阵的恍惚。我感觉这首歌简直就是为我而作、为我而唱的,它多么契合我现在的心情啊。是的,其实我也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我在无垠的旷野中独步,在凄厉的北风中彷徨,漫漫的黄沙从我身边掠过,鹅毛般大小的雪花从我头顶飘过,可是我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在哪里?它在哪里呢?而且,我还要时刻提防猎人枪弹的追杀,猎犬凶狠的撕咬……
前面一辆手推平板车过来了,车主大喝一声,要我让开一些。我猛然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似的,我意识我此刻正抱着厚厚一叠书,孤独地站在胡同的拐弯处。我抬眼看看,心想要去哪里呢?总不能抱着这么厚的书到处乱蹿吧。我突然想起我可以从寝室后墙的窗户口把书扔进我的床上,于是我又原路折了回去,悄悄地把书扔到我的床上。
现在,我只身一人来到前头山上。前面我说过,这前头山上有草坡,有庄稼地,还有小树林,站在山上,可看到三中整个校园及大半个霞溪镇,是学生们每天上晚自修前最爱来的地方,他们常常三五成群地散落在山坡上,看书、聊天、畅想未来。但是,我今天不是来看书,也不是来畅想未来的,我是在无处可去时来此躲避藏身的。我不禁问我自己,别人此时此刻正端坐在教室里上课,而我却流落村郊野外,这就是我所设想的所谓旁听吗?
我坐在一块光光的石块上,回想刚才在教室里发生的一切,只觉心中一阵阵的酸楚。刚才的一切已彻底击跨了我,全班同学现在已完全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了,今天下午,或者明天,我还有勇气再次坐进高三(6)班教室吗?更要命的是,俞家贞既然已经知道我了,已经盯上我了,他会不会三天两天随时跑到教室里来抽查?会的,他一定会的!如果真的这样,那我还旁听什么啊……
我该何去何从?去补习班吗?四百元的补习费,我肯定交不起的。我总共就带了三百块钱,除去入学一个多月以来的伙食、日常花销及购买资料,现已所剩不多,这本身就是接下来我要面临的问题。大伯答应借我的六百元,我正要寻个时间去拿呢。但即使借来了,我也交不起补习费。因为,今年交四百,明年开学还得再交四百,六百元还不够交补习费,我吃什么呢?家里已是一穷二白,不可能再拿钱管我的伙食费了,最多也就扛几袋米来了。
我开始羡慕日辉,日辉他爸是三中老师,他可以不交一分钱补习费,想要补习几年就可以补习几年。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三中的教职工呢?那怕父亲就是三中一名普通电工,或者是食堂里的一名打饭烧开水的伙夫,只要他是三中的职工,他的儿女都可以享受这种特权啊……
命运啊!你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
我坐在前头山山顶上,俯瞰着安静的三中校园。我第一次觉得三中是那样的美丽,一排排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虽然现已变得枯黄,树叶正逐渐凋谢,但三中仍是美丽的,甚至是妩媚的,它有宽阔的操场,有整齐的教学楼,它是我的母校,但这所美丽的学校现已把我驱逐出境了,它不欢迎我,它排斥我,我没有资格坐在它的教室里伏案攻读、畅想未来。它是属于别人的,是属于我的竞争对手们的,此刻,我的竞争对手们,正端坐在教室里,点点滴滴积聚能量……
我思绪混乱,头痛欲裂。后来,我干脆放开喉咙,高唱齐秦的《狼》:
“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一个在不远处锄地的大伯见我这样疯疯癫癫的,嘴里骂了句什么,好像是说:这个疯子!难道霞溪镇又多了个疯子了?
6
整个上午,我一直泪眼朦胧地独自坐在前头山上,反复唱着齐秦的《狼》,以至于我自己都在心里怀疑我刚才是不是真的神经受到了刺激,真的有些疯癫了。我预感到我的神志开始有些恍惚。我老是想我要是真的疯了,我的爸妈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一遍一遍地呼唤我的名字,抱着我的头痛哭,到最后,他们也被我给气疯了。我多么不愿意我会那样,我多么不愿意害得我的爸妈也跟着我伤心,跟着我心碎,跟着我毁灭……
我想起几年前我家乡小镇街上有一个叫华福的疯子,一个年轻的疯子。据说这个疯子原来也是一个复读几年没考上大学的“老补”,而且还是一个清秀的小伙子,但后来他得了神经分裂症,慢慢的就疯了。他终年披一头鸡窝似的脏乱的长发,有时候长发上还挂着树叶和鸡毛,他在街上自顾自怜地走着,满地找烟屁股抽,或者拦住别人讨烟抽。有时候还会有一两个恶作剧的人故意问他:“华福啊,今年差几分?”华福说:“差两分,就差两分。”别人又问:“明年还考吗?”华福回答:“还要考,还要考。”有时候他又会突然好好的,像正常人一样恢复神智了,独自坐在街边的台阶上,一双看似深邃的眼睛紧紧盯住远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全俨一座木头雕塑……
想起这个华福,我泪流满面,我想我不会变成第二个华福吧?
我在前头上独自坐了大半天,中午过了,也感觉不到肚子饿。下山后,我不敢回学校去,我在街上瞎逛了半个多小时,后来干脆一头钻进一家脏乱的录相厅,连着看了三四个武打片,直到快上晚自修前,我才一脸疲惫地遛回了寝室。
我进寝室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我,但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感觉到他们的眼里充满同情,他们知道我此时的心情,他们知道我现在需要沉默。我看到我的课桌已搬到寝室里来了,就放在我的床边上。我于是问身边一个同学是谁帮我搬的,他说是张玉明搬的,中午就搬下来了。正说着张玉明就进来了,他看到我,马上走到我身边,轻声说:“志强你去哪儿了?谭老师到处找你呢。”我故意说他找我有什么事。张玉明愣了一下说:“都找你两遍了。中午时谭老师跟我说,让我看到你叫你去他家里,刚才你表哥日辉也来过了,他们都在找你,你赶快去吧。”我听了这话,不知怎么搞的,眼圈就红了起来,好在寝室里光线暗,谁也没看见。
姑父家两间卧室都暗暗的,只有胡同另一侧厨房兼饭厅的灯亮着,我猜想姑父一家肯定在那里商量我的事了。我不敢一下子就走进去,我轻轻走到门边,屏息听听动静,里面却没有声音。我犹豫片刻,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姑父一家刚吃完饭,碗筷剩菜还放桌上,除常丽外,姑父、姑姑、日聪、日辉都坐在桌边,见我进来没人说话。我闻到饭菜的香味,突然感觉非常饿。但我不好意思瞄桌上的饭菜,我强忍着肠胃的痉挛,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没有吃饭。但我的一副饿相逃脱不了姑姑的眼睛,姑姑打破沉默,叹口气说:“志强你这一整天跑哪里去了啊?大家找你呢。”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轻声说:“到外面走了走……”
姑姑说:“吃饭没有?——还不快自己盛饭吃?”
我知道自己骗不了姑姑,就盛了一碗饭默默地吃了。吃了一碗我就把碗搁下,不好意思再吃第二碗,姑姑见这个样子,生气地说:“饭要吃饱,不吃饭就有用了?”
我只好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坐在一边的日辉见我一吃完,忙站起来收拾碗筷。
姑姑叹口气说:“志强啊,现在那个俞家贞就像老鹰一样盯上高三(6)班了,你知不知道?你说以后怎么办哪?”
没有人做声。姑姑连声叹气,说:“你这小孩也真是傻,真是老实,看到他们进门来点名,你就抱起书往外走啊,你往外走他们难道还会拉住你不放吗?”
姑父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他说:“你说得倒好!走了就有用了?走了更糟糕!”
姑姑看一眼姑父,赌气说:“那你说怎么办?你在三中教了几十年书,怎么这样一点面子都没有?其他班每个班都有两三个人旁听,你怎么自己侄儿一个人都保不住?还让别人来查?”
听着姑姑姑父俩人为了我的事争吵,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这都是我这个无能的侄儿给害的啊!
姑父说:“我面子再大也没有用,这次又不是针对我这个高三(6)班抽查,这次是全高三年级八个班都得查,包括文理两个补习班也查,而且以后也会不定时派人来各班抽查。”
姑姑责怪姑父说:“那你天天在教研组开会,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姑父生气地说:“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这种事,人家哪里会事先跟你说?”
空气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日辉推推眼镜,说:“其实……其实事情没你们说的那么严重,现在三中哪件事不是表面做做样子,抽查也可能只是抽查几天,一阵风而已……”
姑姑说:“你说得倒好,抽查几天也是几天啊,这几天到哪里去听课?”
日辉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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