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一下拉过报纸来,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冻住,像悬在半空中的灯,摇摇欲堕,但觉越来越烫疼。许久,我难堪地说:“那么,谢谢你了。”慢慢转身。
听见电话响,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立正,一路端正响亮地应着:“是、是。”
我僵着,进退不得。
他搁下话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惊疑不定,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问:“你要查什么呀?”一时,自己的表情也调整不过来。
我已大喜过望,连声:“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无数个。
楼道上所有的窗都开着,阳光一窗一窗地倒进来,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与阴影的舞蹈。我记起“跳方格”的游戏。
踏,踏,踏,一跃,又一跃……
是我脚步的惊动吧?有谁,推门出来,方要迈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头快步猛走。
他在背后招呼我:“资料查好了?”非常平静的声音。
连转身的动作都这样艰难,我终于与他面面相对:“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声色,可是渐渐,眼中荡开笑的涟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实。答:“还没有。”
说:“我想搜集第一手资料,能不能看一下妇女劳教所和戒毒所,还想采访卖淫女本人。可以吗?”——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监狱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来。
黄金的午后,他带我去戒毒所。自繁华街市,至小巷曲折,渐渐青草凄凄,两边的门牌上写着“天堂河”,到处散着垃圾,发出腐臭,却有不知名目的紫红花朵开放。
我先还嘻笑,此刻手心发冷,喃喃:“居然,叫天堂。”
沈明石只一贯不言不笑,专注开车。淡到极点,“总得有个名字吧。”
冷得更甚。断瘾区里,一个女子正嘶吼挣扎,一把一把扯着自己红金色的发。骷髅一般瘦干,皮肤上一条条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针孔。”
夜叉般狰狞,我却记起她的歌:“有爱,所以坚强……”电视画面上,她赤足长发,野性而小小的面孔绽发兰花的清香。我困惑:“怎么会?她那么有名,那么有钱……是否因为太有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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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心碎之舞(15)
“也许。”沈明石毫不动容。
她突然挺起身,尽力向我的方向一扑。
隔着房门,我仍惊叫一声,后退数步。
靠在墙边,想吐,又吐不出什么,只纷纷的一脸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没事的没事的。”至此才流露一点点温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声:“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
没头没脑不相干的话,但他轻轻答:“但我们能够决定,是吸毒还是不吸。”
我紧紧捉着他的手,像把着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刚毅的脸。抬头我看见,远远高墙上的密密铁栅,锁住了天空。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那么冰冷的表情,那么热烈的体温。永远像与我隔得千山万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间,是我双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蓦然间,觉得害怕,像恐惧洪水与烈火;又满心渴慕,像向往清水与炉火。只是握着,握着,不能更紧了。交了相当漂亮的一篇稿给宝儿,而她在总编会上大力为我争取:“……像庄锦颜,才来一个月,这期拿出一个头条,一个策划,还不该拿一级版面费?……就因为是新人,才应该好好栽培……不服气,拿稿子出来比呀!”大喝一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听得眉开眼笑,几乎当场爱上她。
自然不是为我。
八个编辑分为两部,宝儿和老董分别统领,我们拿版面费,他们则视手下总额而定。
而一本杂志不过五十几个版。
故此明争暗斗,每编一期稿都是华山论剑,决战江湖。而终审一判,成败一目了然,白纸黑字。各人眼中的不服不驯,荧荧跳着,不断在空中相遇,爆出淡绿火花。
宝儿渐渐视我为手下干将,把她觉得有可能的题材交由我,又在我的版面中,不客气地瓜分三分之一。
但即使这样,我仍是感激宝儿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难道我还不明白?
终于是发工资了。2783元。注:税后。
一小迭钱,在会计手里最后点一遍,递过来,如斯沉重。那管财务的女孩子大眼睛眨一眨,撒旦一般无辜,仿佛正以现金购置我的灵魂。但她只是说:“签字。”
又何尝不是血汗钱。
有年轻女同事放恣哇哇叫:“一个月忙得屁滚尿流,只这点钱,索性傍个大款算了。”
宝儿听见,冷笑连声:“想做二奶?好啊。你知道现在行情是多少?”提高声音,“一月两千块。要会煲二奶靓汤,床上三十六式,还得随时准备大奶上来抓你的脸,把你扫地出门!这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一锤定音。
当下全编辑部鸦雀无声。
我在酒桌上向龙文转述:“如果辛苦能换到尊严,绝对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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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心碎之舞(16)
是他说,要为我把酒相庆。
我以为:“也是,第一个月。”
但他答:“不,庆祝你渐渐的康复。”
桌上,他抱来的大束白色花朵,绽着嘴唇似的小小花瓣,清洌芳香。而我在铁板牛排的轻微噼啪声中心中一酸。
脚底仿佛又是砾石钝而冰凉的疼。
那夜,我只是静静,脱下脚上的鞋,搁在她的鞋旁边,仔细并齐:我不要了,连同他七年的情爱,连同我曾经以为,与她一生一世的友谊。
赤脚走过深夜的街。
一步步,踩着自己的粉碎。
何以至此?这人生的凋零破败。
我低声说:“她帮他找了工作。”
虚弱的,不知是想帮谁辩护。
龙文只道:“看,成长必经的历程,难道你真的相信,象牙塔里的爱情,可以经得起真实生活的大风大浪?”
很久,我才吁出一口气:“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他嘉许:“难为你明白。”
是,我想我慢慢明白了。而恨意,亦如此易于消逝,如同爱、美丽或者青春,有相同的本质。半晌我自嘲:“简直不敢相信,有段日子,我恨不得明天地球毁灭了才好。”
他笑:“马丁·路德·金说过:‘倘若有人告诉我,世界末日就在明天,我也还要种一株苹果树。’锦颜,三百年前的人尚且懂得。”
因为有希望,如此甘甜丰美,我们才能够与一切噩运与不幸抗衡吧?
如浴火的凤凰,终将从灰烬中重生。
我举杯,扬眉笑:“cheers。”
渐至微醺。
他送我回编辑部,在门口,随手递我一盒物事。是我最喜欢的杏仁巧克力,香浓之中含着一粒硬核,像妩媚女子的一点点任性。
我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巧克力?”
他笑了:“傻呀。”
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慈悲与温柔心情。
下班后,先去了锦世学校,给他两百块钱零用,他迟疑一下:“姐,最近我们学校搞很多活动,可能花费要多一点……”
桌上一本高数书里,露出一帧照片的一角。
是才匆匆忙忙塞进去的吧?
我心动一下,沉了脸,唤:“锦世。”
锦世直抓头发,嘿嘿笑得有点狼狈。
我说:“大学时候不要谈恋爱,没有结果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苦笑,“除了浪费时间,一无所得。”
他支支吾吾:“没有啊,刚刚认识,一般同学,只是玩一玩……”眼光溜来溜去,不敢看我,却不自觉,生出笑意。
在起初,爱情总是使人欢喜忘忧。
我正色看他。
他反反复复,叫我:“姐——,姐——”渐渐央求了,摇撼着我的手臂。
他的喜悦饱满,是麦粒在五月的南风里低头。
而窗外,是大学的春日,绿叶婆娑,红花开,白花开,蜜蜂蝴蝶都飞来。阳光自由自在,打在男生女生年轻的、风一般的脸上。
本来便只是一桩春天的故事吧?
当爱情初来。
我不说什么,再抽两百块给他。
顺手拍拍他的头,是祝福了。
——我又何曾听过人家的劝?
爱情的丰美与残酷,都必得亲身领取,而不到伤到最彻底,谁都以为,自己可以是个例外。
其余的,原封不动交给母亲。
但她只眼圈一红:“锦颜,你瘦了。”
我大惊,连忙:“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个圈子,“减肥终于有成,可喜可贺。”又问:“听说国家要开征利息税和遗产税,你问问周伯伯,是利好还是利空?”
千方百计哄着她。
凄凉却挥之不去,长治久安。
有一夜编稿子,编到一篇写下岗女工的,里面引了一段顺口溜:“下岗女工不要怕,抬头走进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工资翻了十几倍,谁说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自己的笑声,变成一种空洞的渺茫的声音,凄惨地,在房里回荡。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铅,一颗星也没有。我心深处,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烧着般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