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事到如今,听到「希望」二字的时候,依然觉得这般刺耳。
就像是字典里最不想被触碰的那个词语,在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就要落泪之前,只想以最快速度合上它,用谁都看不出来的坚强外壳,逃避一切窥视。
父亲曾经说:
「蜜,你就是年轻时的我。」
也许现在,我多少能体会一点其中的含义。
尖锐如他,坚强如他,倔强如他。
即便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身心俱疲。
“蜜——”
感谢这声呼唤,将我从几近颓靡的挣扎中拯救过来。抬头时,父亲推门而入,冻红的脸颊上,带着熟悉的表情。
“唔,是朋友么?”见到一边颀长的少年时,父亲略略有些惊讶。
“是的。”我回答道。
“那就一起吃午饭吧!”他的表情不一会儿便融化在温和之中。
那场夜雪后的午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祥和。
父亲询问我穿上和服的原因,询问我和千岁是如何认识的,甚至还快乐地向千岁诉说自己在非洲沙漠差点丧命的故事。
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为此嘴里的糯米团子差点没掉下来。
幸好一边的千岁眼疾手快拿瓷碗接住,才避免了惨剧的发生。
于是,大笑的声音难得一见从这间房子浸溢而出。
饭后,我送千岁离开。
街道上,积雪已然融化不少,树枝上,白色的雪一片片掉落下来,会激起耳膜的小小颤动。
少年深褐色的羽绒服,颈后的帽子上,皮草的纤维,迎着冬日料峭的风,上下起伏。他站在电线杆下,抬头望着被电线切割成两半的白色太阳,嘴角经不住又是微微上扬。少年的双手插在裤兜里,样子潇洒的欲要转身,却被从街对面花园里走出的阿八咬住了裤腿。
他愣了愣,伸手只抚摸了一下阿八的脑袋,它便「呜呜——」退到了我身边。
想是从「敌人」走到「新友」,有时觉得,阿八的世界单纯得好像孩子,单纯得令人向往。
“花田桑,春天以后要来四天宝寺么?”少年转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前升起了一团白气。
我坐在轮椅上,阳光正好,少年深蓝的发丝被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色:
“……”我没有回答他,但显然,脸上为难的表情已经昭示一切。虽然上高中也在打算之内,但毕竟,我不是寻常的十六岁少女,我无法奔跑跳跃,况且一年的赋闲修养,甚至让我渐渐疏离人群。
只是害怕本就不善于周旋于人际之中的自己,还要带着如此沉重的身体再去面对新一轮的挑战,结局会溃败不济。
他看着不说话的我,也许从对视中已然觉察一二。这一次,他的直白又那么不近人情的展露出来:
“难道是因为腿?”
可这样的直白却反倒让我长吁一口气。
愿意同你坦白而言的人,总不会是害你的那个人。所以这样的坦率终于换得了我的点头。
“何必去关心那个呢?”千岁侧身抬起头,“那是他们的世界,从来都与我们没有关系。”
或许「沉静」之余,我该给他加上「潇洒」二字。
“对吧,花田桑?”少年歪过头询问道。
但那时的我没法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下定决心,毕竟,入学之后需要接受尖锐目光与巨大负担的那个人是自己,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
所以我还是用沉默回应了少年的询问,但千岁却勾起嘴角:
“四天宝寺美术部,我在那里等你。”他转身,向远方走去的时候,却伸手朝我挥了挥以作告别。
我眯着眼,看着少年的身影渐渐缩小,缩小到如同樱叶,如同蚂蚁,最终被白到灼目的阳光涂进光影,消失不见。
那天,我坐在轮椅上思索着他的话,权衡着他所谓的「别人」与「自己」,甚至从一年前的秋天开始回忆,回忆转折后人生的种种。回忆起抽屉里的相机,柜子里的相片,手机里那条尚未删除的消息。
在这个四岔路口,我不晓得自己是该从此活在自己的世界,还是费尽力气,再次融进充满「别人」的世界。
相信国小的那些伙伴早已对我印象模糊,相信国中曾经同班或是同社团的人也就快从记忆中将我擦淡,甚至相信曾经与我约定「互不转身」的那位少年,此刻也一定平静地生活着。不会有一个「别人」将你作为那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将遥远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始终作为鲜活的影像。
不会有这样一个「别人」存在。
因为我们彼此都只是生命河流上的过客,互相的过客。在顺理或意外的错失后,便可能永生不见。
——即便他与她存在约定,这个约定曾一度是他们的咒。
“蜜,不接受千岁的邀请么?”
“……”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我惊讶地回过头去。
父亲正站在门边,一夜未眠,加之上午的拜访,他眼角有青黑的印记。
“可是……”我迟疑了一下,不晓得该怎样继续下去。
父亲从对面走来,他在我面前蹲下,他总是采取这样「平等」的姿态,与他必须坐在轮椅上的女儿对话。
“小时候的蜜可不是这么胆小的啊!”他深棕色的瞳孔看着我,我能从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中,看到时光碾轧的痕迹。
“……”
“蜜,脱离社会的人是无法存活下去的。”父亲很少会同我说这样的道理,“而学校则是认识同龄人最好的去处。”
“但父亲,我与他们不一样。”我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这是你的生存状态,而他们也有他们的生存状态。”
“……”
“就好像,你能说自己高于那些狮子或猎豹么?”
“不……”
“你也不可能高于阿八,对么?”
也就是说,我们在生命这一条上都是平等的,即便灵魂内核有着各种各样的差异,但那个最原始的起点一直都是相同的。
这也就是千岁嘴里的「那是他们的世界」,因为那不过是意识上的偏差,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的不平等。
“父亲……”我深吸一口气。
“不用急着回答我,蜜,这是你的决定,等想好以后再说也没关系。”
“嗯。”
我望着他点点头,极目于少年消失的那条街道,阳光似乎在樱枝上缀覆了几朵光做的花儿,终究,那些碎樱会挟带他的愿望,以及我的决定,再次飘临于此。
29Chapter 29。花香之际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更,我不行了……OTZ
大病初愈,这样熬真的大丈夫?滚去碎了!!!
一日,二日,三日……
时间清白透明,虽然总想寻找抓住它的方式,却始终没有一个漂亮的答案。
上田老师爱用我又长长了的头发形容时光飞逝,她总认为,那微曲的深褐色发丝便是见证我成长的最好方法。所以每一次,当她伸手揉着我的发丝,嘱咐我好好完成作业的时候,我总能从她掌心的温度感受到时间所赋予她的成就。
——我的成长所赋予她的成就。
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接替了松本阿姨的角色,虽然她和松本阿姨完全不是一类人。但重要的时刻,她总愿意站在前面,揽下父亲所无法做好的细腻活计。
比如,当门前的坂道再次落樱纷飞时,她敲门走进花田家,目的只是来为我打理开学第一天的所有细节。
作为一个将毕生都贡献给大自然的男子而言,父亲当然无法料理明白这些家长里短。而这位大学时便相识的好友,名叫上田遥的女子,则踏着碎樱走入门扉,主动承担了它们:
“求生的技能大概知道不少,但高中开学什么的,你就闪一边吧!”一贯的豪爽,上田老师打趣着同父亲说完,便关上了我的房门。
女人替我穿上了四天宝寺的校服,藏青的毛衣外套,浅灰的百褶裙。
许久不见的校服,当它覆上我的身体时,很多关于学校的记忆好似胶卷上的影像,顺着记忆的绳索,又一次回溯而上。
上田老师忽然倾身闻了闻我的头发,我被她的动作有些吓到,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身子。不久,女人便站直身子叹了口气。镜子里,她的眼睛从镜片后投向了我:
“这样努力可不行哟!”
“诶?”
“昨晚又碰颜料了吧?”
“……”
“都是颜料的味道。”
“我想应该……”话还没说完,女人的目光便扼绝了我接下来的内容。
“这可是普通高中,不是什么美术兴趣班!”她严厉地说教起来。
“是!”我闭了闭眼睛立刻回应道。
她耸耸肩,用湿毛巾又替我擦了脸和脖子,希望这能消解掉我身上的苦味。
很快,温柔的表情又占据了她的脸颊。她拿着梳子整理着我的头发,阳光打湿发尾。女人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位幸福的母亲。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忍住,终于开口问道:
“老师不准备生孩子么?”
她拿着梳子的手停顿了一下,随后,某种从未有过的无力,甚至是脆弱便慢慢攀上她的眼角。虽然她依然想用平常举动掩饰过去:
“有过,但她去世了。”她望着镜子里的我说道。
“……”我愣了愣,空气有一秒钟的凝滞,“对不起!”
女人收回了目光,她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无从得知上田老师这位魂归天国的女儿任何讯息,却不愿再触碰一位被剥夺「母亲」身份的女人的伤口。
她伸手捋起我耳边的一小簇发丝,左右替我扎了两条隐隐的辫子。
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嗯,蜜酱本来就该这么可爱的。”上田老师微笑着揉了揉我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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