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埃菲尔设计的巴黎铁塔刚建成,法国人全都被这个钢铁怪物给吓坏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建成时,人们以为这个乌贼似的工程还没有完工。贝聿铭为卢浮宫设计透明的金字塔入口改造工程时,他面对的是一片质疑和抨击。现在呢?埃菲尔铁塔成了法国和巴黎的象征;卢浮宫透明金字塔入口成了法国人的骄傲;至于蓬皮杜艺术中心,我记得你刚才给我们讲过,那是法国人读书、学习和观摩艺术活动的殿堂。你还给我们看过你为那个被专家们认为是‘没完工’的工程拍的照片。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一类照片在你公文包里至少有三十六张——不包括你和街头艺术家们的合影。”
听众哄堂大笑。这样的对话充满机智,对话的双方一开始就形成了对手关系,同时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立场,符合现代讲座双向交流的精神。报告厅里气氛活跃。
这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挑衅。穆仰天有些窘,但他很快控制住自己。
“这位同学说得很好,很有见解。可有一点我想提醒你,北京不是巴黎,北京是一座有着几千年传统文明的古都。历史需要尊重,即使在未来派大师们面前,它的文化积淀也不该被忽略。PAULANDREW先生应该推荐给北京的是巴黎如何保护有两千年历史文化名城的一系列理念和法规,而不是别的。我想,PAULANDREW先生不可能在香榭丽舍大道的两侧设计任何比八层楼更高或比六层楼更矮的建筑,当然也不可能被允许在协和广场附近建造一个无法无天的未来派建筑。”
穆仰天的支持者给他鼓掌。这是正统教育者必然的胜利。
“巴黎的城市文脉并非凭空而来,香榭丽舍大道和协和广场同样经历过文化分野和建筑革命。”女孩仰了仰下巴颏儿,一点也不妥协,“穆老师是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应该知道,正是在舍弃历史陈腐的阵痛中,欧洲才有了康德后的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北京同样应该如此。我想,如果不割断历史,北京连大屋顶的四合院都没有,那些骄傲的京城人如今还住在臭烘烘的骆驼棚子里。”
更多年轻的听众为女孩鼓掌。他们全都为正统教育正在被痛快地颠覆着而兴奋。
穆仰天瞠目结舌。他当然不缺乏常识和理论,如果就学术问题争论下去,用不着几个回合,他就会让对方知道钉子是铁打的。但这有必要吗?让学有所成且经历过商场历练而成功的他,和他的一位嫩得冒浆的天知道还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懂的教授们胡说八道的听众,在他的讲座上争论学术问题?嘁!
女孩仿佛洞悉了穆仰天的心理,朝穆仰天怪怪地笑了一下,坐下了,满不在乎地把耳机重新套在头上。因为怪,美丽就更加真实和深刻,让接受到了那怪怪一笑的对象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愣在那里。那一刻,穆仰天恨不得宰了那女孩。
那个女孩就是闻月,只不过她不是“在哪所学校里听什么也不懂的教授们胡说八道的”女学生,也不是建筑专业的人员,她是武汉大学经济学院的毕业生,在人民银行武汉分行做外汇投资顾问和操盘手,只是因为被紧张的金融工作搅得神经衰弱,才到图书馆听听专题讲座,让自己放松放松,没想到却和穆仰天做了冤家。
穆仰天生意上起起落落,有足够花销的钱,但毕竟不是商场巨鳄,没有什么改变历史的野心,也不会对这个时代和未来历史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样一个有过婚史的男人,说不上是金牌王老五。
但穆仰天事业上做得成功,男人味儿浓,没有太多不良嗜好,三十七岁刚过,有高等学历,但并不把自己刻意打扮得一丝不苟——不用考究的领带、不擦摩丝、不喷香水,随意的棉质圆领T恤、松松垮垮的咔叽布休闲裤、指甲修得很好、头发干净整洁、谈吐雅致幽默;同样是这样一个男人,正是成熟女人迷恋的那种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是否有过婚史。
闻月就欣赏穆仰天这样的男人。
穆仰天那天晦气得要命,恨不得把当场给他难堪的闻月掐死,谁知讲座结束后,当他走出图书馆,闻月却在夜幕中的建设大道上等着他——不是对穆仰天说抱歉,而是要找穆仰天穆老师,请他借国家大剧院的背景资料给她看,等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了。
闻月身材纤长,肤色黝黑而细腻,眼睛有点儿凹,颧骨的线条十分迷人,自称家族中有可疑的异族血源;业内能力和身材一样出色,生活方式和内衣一样新潮,典型的个人主义者,自誉为新好女人。
穆仰天不懂什么是新好女人,问闻月。闻月说是要主张男人出色、怂恿男人出色、帮衬男人出色,然后通过男人的出色来满足自己的那种女人。穆仰天说不管新旧好坏、能不能通过或满足,只要不谈婚论嫁,别的他不在乎。闻月笑得很灿烂,性感地撅了嘴吹开落到眉间的一绺散发,说,这我就放心了。
………
《亲爱的敌人》七(4)
………
穆仰天开始有些犯糊涂,不明白闻月说“放心”是什么意思,她要放什么心。后来一想,明白过来,原来闻月也是个看重自由立场和独立身份的人,同样不希望他向她索求承诺。穆仰天本来是想狠狠地报复一下对方,在两个人的关系上捞回多功能厅中失去的分数,结果没能如愿。
那天在图书馆门前分手的时候,闻月很奇怪地看了穆仰天一眼,一针见血地说,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快乐。
穆仰天当然不快乐,童云去世之后他就不再快乐,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快不快乐这个问题。离开闻月后他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让他吃惊,而且很受伤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有一种强烈的接近那个看出了这一点并且颧骨的线条十分迷人的杂种疑是者的欲望。当然,现在他的念头变了,他不想掐死她了,他想知道,她凭什么认为自己不快乐?
穆仰天头一回带闻月回家,就发现穆童对他与闻月交往这件事情十分抵触。
穆童那时已经是鼎新外国语学校高一年级的学生了,平时穆童住学校,星期五下午回家度周末。那天是星期六,穆童在家,守在起居室里泡电视。穆仰天本来在家里侍候穆童,正在厨房里做羊肉浓汤的时候,闻月打来了电话,说周末不开盘,自己逛商店,正好逛到了附近,穆仰天就一边夹着耳机搅拌汤锅里的洋葱头,一边在电话里指路,指点闻月把车打进小区,找到门栋,上电梯到了家里。
穆仰天洗了手从厨房里出来,到门口去给闻月开了门。穆童正好从视听室出来拿可乐。闻月进门后,穆仰天把穆童介绍给闻月,说这是我女儿,叫穆童。穆童看闻月一眼,把眼睛转向穆仰天,盯着他不动。穆仰天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就把闻月介绍给穆童,说这是闻阿姨,爸爸的朋友。闻月看了穆童一眼,又看了一眼,熟门熟路地把外套挂在玄关处的衣橱里,走过来亲热地拍拍穆童的脸蛋儿,说:“气质好出类,再过两年会迷死人。”穆童很反感地往一边躲了躲,瞪闻月一眼,说:“干吗你,洗手没就往人家脸上摸?”闻月说:“我的手很干净。”穆童再白闻月一眼,说:“干净你也别往人脸上摸呀,爱摸你摸墙去。”
穆童口气生硬得像是家里来了强盗,一点儿面子也不给闻月。穆仰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拿眼睛瞪穆童。闻月却并不在意,笑了笑,说:“那我去洗手了啊。”说着熟门熟路地进了客卫,稀里哗啦地拧了水龙头洗手,洗完手,从纸巾盒里取了纸巾揩净手上的水珠子,笑吟吟地回到客厅,去看穆仰天的CD机。
闻月对穆仰天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楼很欣赏,从装饰到布置都评判了一番。看得出,她见多识广,品位不俗,有自己的见解,而且那见解并不在奉承上,是自己的喜欢。
欣赏过穆仰天的家居后,闻月主动要求帮穆仰天做饭。穆仰天没有阻止,找出一条围裙给闻月。两人进了厨房,穆仰天把灶台上的活儿让给闻月,自己做闻月的下手,帮着切胡萝卜削苹果皮。闻月明显是懂得享受生活的那一类女性,迅速检查过穆仰天准备的材料,很快修改了菜谱,东西仍是先前的,却是重新梳理过了,菜式简单清爽而又讲究。两个人说着话,闻月手脚利索,听不见勺碰碟响,一会儿工夫,几道素净的菜就摆上了桌子。
那天穆童极不配合,饭做好后,先不肯上桌,后来上桌了,不是嫌闻月做的蔬菜沙拉像蜗牛的分泌物,就是嫌羊肉浓汤有一股膻味。闻月笑着说,没膻味不叫浓汤,叫白开水。穆童盯着闻月,说你的话一点儿也不幽默。闻月不争辩,咬了一粒莲子米在嘴里,坦白说,我这个人样样拿得出手,就说话这一点,怎么都练不出让人喜欢的样子来,没办法。穆童一点儿也不给闻月台阶下,说,那你还显摆。
闻月看出穆童抵触得厉害,明显是对自己没有好印象,笑了笑,以后就不再和穆童说话,穆童挑剔什么她都不接茬。饭后帮着收了碗,碗筷捡进洗碗机里,和穆仰天说了两句话,说自己还有点儿事,先走了。
等闻月走后,穆仰天就批评穆童,埋怨她对客人不礼貌,说话太戗人,一点儿修养也没有。穆童反过来说穆仰天,她那种色迷迷的女人,又那么喜欢自作主张,凭什么要我有修养。
“怎么说话呢?”穆仰天呵斥住穆童,“什么色迷迷的?她是大人,又是爸爸的朋友,你不能这么说她。”
“她盯着你的眼神和盯着羊肉汤的眼神一样,勾人往死里勾,不是色迷迷的是什么?”穆童不服气地争辩道,“她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呀?幸亏她是客人,要不然我还真误会了,以为她是别的什么。”这样恶毒地说过闻月,还不依不饶,“你告诉她,叫她以后自尊自爱一点,别拍我的脸,我嫌她爪子脏。”
穆童说完去看电视,不再理会穆仰天。穆仰天本想和穆童多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