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小林的惟一理由,也许不过这么简单,因为当他需要爱人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
于是,他选择了她,并且发誓爱她,一生一世。
音乐和舞蹈是月亮,丹冰是月亮的毛毛边儿,小林却是月下就着月光摇纺车纺线的人。亮光不大够,不过没关系,照旧可以纺出一圈圈的线来,织成布,细的做衣裳,粗的换钱。上海女子顶懂得就是把一切最好的留给自己,然而次一等的也绝不浪费。
上海女子是真实的,活在生活的心子里,温暖,精明,琐碎,而喧嚣。这喧嚣也是一种真实,好过阮丹冰静寂长眠的梦境。
曲风在小林身边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但是窗外已经有鸟在叫。小林蜷缩着身子,团成婴儿在母体里的模样,几丝头发在脸边被呼吸吹出去又吸近来,微汗,真实得庞大,庞大得拥满了整个屋子。
在没有醒来的早晨,在鸟的叫声和小林的汗湿里,曲风静静地,流了泪。
今天是阿彤大赛的日子,他答应要去给她捧场,并且,在琴声中举行别开生面的订婚礼。用一枚戒指,圈定他与小林的终生。
不论他心中有多么地不情愿,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便不再悔。就是今天,就是今天了,今天之后,他的生命中,将只有一个女主角——就是小林。
上海市全国钢琴大赛赛场,莘莘才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人群中,双目失明却举止高贵的阿彤显得特别与众不同,她一袭白衣,长发中分,整个人飘逸得似一朵云,空灵得像一阵风,似乎随时可以在琴声中飞起。
奶奶,爸爸,曲风和小林都来了,甚至沉睡的阮丹冰,也坐在轮椅上,由曲风推着,来参加这次不同凡响的大赛。这是丹冰借助阿彤之口所做的嘱托,她已经决定,要在赛场上,在琴声中,将灵魂还予阿彤。虽然她并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但是预感告诉她,就在今天,她将对自己的爱与灵魂,做一个了断。
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两种力量同时在苏醒,有不属于自己的思维在跃动,她知道,那是阿彤。阿彤的魂,即将归来,向她要还这个身体。而她,也愿意欣然交付。她们的交易,将在琴声中借助音乐的力量来完成。
终于,报幕员宣布:“下一位参赛者:上海,阿彤;参赛曲目:《致爱丽丝》。”
阿彤站起来,稳稳地走上台,准确地走到钢琴前坐下。略一沉思,十指轻轻按下,《致爱丽丝》流丽的音乐声响起,如行云流水,倾泻无阻,情人在风中一声声呼唤,丹冰,丹冰,你听到吗?
琴声中,在场所有的听众顿觉耳目一新,仿佛回到自己的青年时代,那遥远的初恋,青梅竹马的记忆里,鸟语花香,风清云淡,相望的眼中没有半分尘埃,谁没有过相思的岁月呢?谁不曾年轻过,忘情过,为所爱神魂颠倒过?那些随着尘愁俗虑渐埋于心的记忆被唤醒了,仿佛有扇门被忽地推开,有清凉的风吹进,拂去所有积尘,照见本心。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爱着的人,都是圣人,是顿悟的佛。
琴声中,曲风同小林紧紧拥抱,他终于取出戒指,套在她的指上,完成了那简单而庄严的订婚仪式。没有神父在问:“你愿意……”他们自己就是自己的神了,对自己的一生负责,对爱负责。他们四目交投,同时轻轻说:“我愿意。”
台上台下,相隔甚远,可是这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我愿意”,却清楚地传进丹冰的耳中。她不能不震撼,不能不感慨。她几生几死,千山万水,辗转流离地找到他,一心只是要找到他,要他明白她的爱。专一的,纯粹的,矢志不渝的爱。
他终于明白,而且领悟,却将这份专一予了别人。
她是该欣慰,还是该悲痛?泪珠飞落在风中,带着笑。她望向天空,天边,有成群的天鹅冉冉飞来。是来将她接引,还是来为他祝福?
她看着它们,是的,她“看”着它们,她又会看了,怎么会?同时,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哦,不,是阿彤。她看到阿彤坐在钢琴旁充满激情地弹奏着,神情肃穆神圣,玉洁冰清。而自己,自己已经冉冉地飞起,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是要就此魂飞魄散了吗?
但是她的心里并无恐惧,亦无怨怒,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身边,这样的离去并不是悲剧,她轮流地看着阿彤,奶奶,爸爸,曲风,小林……
舞台上,阿彤的琴声一变,换作《天鹅湖》。她微微地笑着,脸容光洁秀丽,一扫固有的孤独哀艳,转为宁静安详,那已经不是阮丹冰,而是魂归来兮的阿彤。阿彤以灵魂交换了一次爱情体验,如今,她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刻骨的爱,她把这份爱糅进自己的弹奏中,出神入化,臻于绝境。这非人间的音乐召唤了越来越多的天鹅,它们在剧场上空翩然起舞,若飞若扬。
观众们纷纷离座,大声地叫着,跳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喜得声音都变了调:“天鹅,是真的天鹅!阿彤姑娘的琴声把天鹅都给引来了!”
天鹅,真的天鹅!天鹅成群地拥进来,拥进来,围在阿彤和丹冰的身边飞舞盘旋,毫不避人,那是做梦也看不到的奇景,超乎想像的壮观,神圣,像一道最灿烂的闪电,映照在每个人的眼中心中。
最后,它们翅膀连着翅膀,在琴台旁的阿彤和轮椅上的阮丹冰之间驾起一座灵肉交接的桥,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正自六神无主的丹冰魂蓦地找到了方向,轻盈地踏上天鹅桥,离开阿彤的身体,奔向阮丹冰……
与此同时, 奶奶忽然叫起来:“你们看,丹冰,丹冰!”曲风奔过去,看到轮椅上的丹冰微微一动,眉睫微颤如蝴蝶,手尖轻轻抖动,仿佛在弹琴。阮先生忽然间泪水纵横:“丹冰,丹冰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