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晟每次到她这里,话都不多,经常只是含笑地听着她说。不管她说什么,子晟都听得很有兴致的模样。有一两次,青梅说起绣品的花样,他居然也兴味盎然。
这天子晟又来樨香园,却自己先开口,告诉她一个消息。
“过两天,我要去高豫皇陵祭祖。”
说着给青梅解释,这是三年一次,极庄严的大典。要宿在陵寝,斋戒七日,加上来回,总要半月才能回来。
说完,略为一停,又加一句:“我会嘱咐如云,让她多过来陪陪你。”
青梅自然有几分不舍,然而想了一想,觉得半月也不算长,随即释然。何况还有最后一句话,体贴之外,能有如云相陪,本身就让青梅感觉十分欣慰。
果然子晟起程的当天下午,如云就到樨香园来。她是平时也常来走动的人,熟不拘礼。到了园子里,见丫鬟们要过来招呼,忙摆摆手,朝里一指,又把手指往唇边一按,意思不要做声。丫鬟们便笑笑,不言语。如云走到门边,却不忙进去,手扶着门框,往里看。
青梅面前,架着四尺多长,一尺多宽的绣花绷子,正低着头,往一块藕荷色缎子上绣花。日子久了,丫鬟们都知道,青梅这样,总能有一两个时辰好坐,不需要人在跟前伺候。所以都在外间坐着说话,里屋就只有青梅一个人。
等把芙蓉花上一片叶子,绣得完满了,仔细端详一阵,青梅轻轻吁口气,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如云站在门边,看得正出神。
青梅连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前去:“什么时候来的?真是,也不出个声。”
如云怔了怔,依旧有些恍惚似的,自失地笑笑,说:“本想悄悄地进来,逗王妃开心的。可是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就看入了神。”
青梅四下望望,问:“看什么呢?什么这么好看?”
如云笑了:“那还能看什么?当然是看王妃了。”
青梅也笑了:“倒会说话。可惜,别的话我都能信,就这句,是一点也不信。”说着,也不等如云答话,便拉起她的手:“来,屋里说话。”
等进了屋,端上茶果,如云看着青梅,仿佛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是真的。”
青梅没明白:“什么是真的?”
如云说:“真是看着王妃,才看出了神。王妃绣着花的模样……叫我觉得这府里,只有这里才像个人家。”
青梅笑了,带着一点骇异的神情:“这是从何说起?”
“我也说不清楚。”如云的声音有些飘忽:“方才我看着王妃,就觉得王妃应该是坐在一处小柴院里,背后是三间茅屋。脚边有一群小鸡小鸭跑来跑去,旁边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
青梅的心思,已经因为如云那些话,而变得恍惚。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如云说的那场景才应该是真的,而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梦。
这样心神不宁的神情,看在如云眼里,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绣花绷前,看她绣的花样。
见是一幅暗柳叶纹的缎子,一边还空着,一边已经看得出来,绣的是一支半放的芙蓉,上面一双彩蝶翻飞,栩栩如生。
如云忍不住爱惜地用手轻抚,一面语含赞叹地问:“真好看!这是做什么用的?”
“是枕头。”
“这么精细的东西,给谁用啊?”
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问得多余。果然,青梅脸微微一红,瞪她一眼,意思嗔她明知故问。如云笑着,眼睛舍不得离开似的,端详一阵,又赞:“王妃的手艺,真比织锦司的绣工都强。”
青梅听了这话,却不言语,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我倒觉着,不像以前那么顺手。现在整天都闲着,反倒人也懒了,一天也绣不了多少。”
“王妃该多走动走动,哪能天天坐在屋里?”
“唉……”青梅轻轻叹了口气:“我就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动?”
“这……”如云一时语塞,仿佛不知该如何劝解?
陪着坐了一会,如云想起此来所为的那句要紧的话,于是转身对青梅说:“我有句话,要告诉王妃。”特为压低了声音,好叫青梅知道,这句话不便让旁人听到。
青梅会意,站起身来,一招手说:“跟我来吧。”
说完,领着如云进了寝房,亲自将门合上。这才问:“什么话?”
“王爷不在的时候,王妃自己要小心。”
听到是这样一句话,青梅怔了怔,半晌,默不作声。
“这话不是我说的。”如云又说,“是胡先生,要我带给王妃的。”
“哦?胡先生!”青梅动容了,“胡先生的意思,究竟要我小心些什么?”
“这……”如云迟疑起来,这要如何说?想了半天,才笼统地说了句:“这里面能玩的花样,多着呢。反正,王妃千万自己小心就是。”
青梅想了想,郑重地点头:“我记着了。”
然而,如云并不觉得放心,在步步祸机的白帝府,真要有人使出什么手段,又哪里是青梅能够防备的?所以,惟有暗地里许愿,最好什么事情都别有,才算上上大吉。
但上苍终究不肯默佑,到了第五天上,樨香园的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连说了几个“不好了”,也没把话说出来。如云心里着急,又不好催,忙着安慰:“别急别急,慢慢说。”一面吩咐:“拿杯茶来。”
小丫鬟喝口水,喘了几口气,总算说出来:“秀荷让我来找云姑娘——崔王妃嵇王妃刚带着人过去,要拿我们王妃!”
“唉!”如云一跺脚,转身就走。小丫鬟在后面跟着,一路走,一路说,把事情说明白了。
是刚过午,青梅正和几个丫鬟说着话,就见崔妃和嵇妃一块进来,身后还跟着不少仆妇内侍。青梅一见,很觉意外,然而依然含笑相迎。
崔妃却不答话,命随从都留在门外,只与嵇妃两人,同着青梅进屋。进屋之后,也不多话,左右一扫,说了句:“你们都出去。”
丫鬟们依言退出。秀荷觉出情形不对,悄悄绕到屋后窗下偷听。
这时屋里,崔妃取出一方绢帕,问青梅:“妹妹,这帕子可是你的?”
青梅拿过来,抖开看看,粉红的蚕绢,黑丝线滚边,角上绣着小小的一个“虞”字,正是自己随身用的手绢。
于是点头说:“是。”
崔妃脸色便一沉,嵇妃却冷笑一声:“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姐姐连问都不必多问。”
青梅不知这是何意,惶惶地看着两人。崔妃看了嵇妃一眼,淡淡地说:“话不是这么说,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总要问清楚才好。”
说着,又转向青梅,神色极其郑重:“妹妹,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说实话。这帕子,你给了谁了?”
青梅看着手绢,想了一想,终于想了起来。
“我给了惠珍……”
“看!”嵇妃冷哼了一声,又看看崔妃。崔妃还比较平和:“你给她,又让她给了谁?”
“又给谁?”青梅困惑地,“没有又给谁啊,我只是让她去取一个花瓶……”
说着,讲出经过。那是两天之前,青梅用过午膳,在窗边闲坐,偶然回过头,看着旁边一个小几,觉得空,就随口说了句:“这里放个花瓶就好看了。”
那时跟前,只有惠珍伺候,就答了句:“库房有的是好看的花瓶,王妃差人取一个就是。”
惠珍到樨香园两月,安分勤恳,所以渐渐地青梅待她,就与别的丫鬟一般。听她这样说,便问:“就这么去要,能要来吗?”
惠珍想了想,说:“那,王妃把随身的东西拿一样,做个信物,就能要来了。”
青梅四下看了看,顺手拿起自己的手绢,问:“这个行吗?”
“行行,肯定行。”惠珍很高兴地点着头。第二天,惠珍便拿着手绢去要了花瓶来。
“就是这个——”青梅指着小几上一只细瓷花瓶说,“可是那块手绢我是忘记了要回来。又怎么会在姐姐手里?”
崔妃听了,迟疑着沉默不语。嵇妃“咯咯”一笑:“真看不出来,妹妹倒有这样的机智。”说着,又看崔妃:“姐姐,你想想,咱们在府里这样的身份,要一个花瓶哪里用什么信物?惠珍在府里也好几年了,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这……”崔妃似乎又犹豫了。
青梅终于按捺不住:“两位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帕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该我们问你。”嵇妃接口,说着眼珠一转,又笑:“不过,想来你也不肯说。这样吧,叫惠珍进来,把话再说一遍。”
崔妃想了想,略为一点头,走到窗边,喊一声:“惠珍,你进来。”
惠珍低着头,应声而至。崔妃吩咐:“你把方才对我们说的话,当着虞王妃的面,再说一遍。”
惠珍抬起头,怯怯地看了青梅一眼,又把头低下,轻声地说:“昨天,王妃叫了我去,交给我一块帕子,让我从后园边门,悄悄地递给,递给一个叫常远的侍卫……”
青梅惊呆了:“惠珍,你!”
惠珍连忙说:“王妃,这不怪我,这真的不怪我,这都是那个姓常的……”
“对了,这都是那个姓常的。”嵇妃接口说:“要不是那个男的下作,拿着帕子在人前炫耀,这件事情,还真是滴水不漏!”
“什么姓常的!”青梅又急又怒,“把他叫来,我同他当面对质!”
情急之下的话,又被嵇妃捉到把柄:“妹妹真是会说笑。出了这等事,还能容你们再见面么?”
青梅咬着嘴唇,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她终于明白了眼前是怎样一回事,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然而,此时她已如同撞在蛛网中的蛾子,挣扎亦不过徒劳。
“姐姐,王爷不在,府里自然是姐姐做主。”嵇妃瞟一眼青梅,又看崔妃:“出了这等丑事,难道还能容她接着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做王妃么?”
“妹妹。”崔妃轻轻叹了口气,“这可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