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衣服?黎顺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脸色不大好,便不敢多问。子晟也不理会,一面由侍从伺候着换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换好,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依旧回前厅。几个亲信大臣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见子晟出来,一起迎了上去:“王爷——”
子晟摆摆手,坐回书桌边,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气和地说:“替我缮递了吧。”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得一怔,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点喜动颜色,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说道:“王爷英明。”
这话在他们说来是发自真心的诚挚欣慰,在子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刺心。呆坐了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说:“诸公爱我,我岂能不领情?这段日子,叫你们大家费心了。”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几个人心中都不由感慨,两个多月来,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闷煎熬,想起来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与白帝休戚相关,又身在高位,体会也就最深,很想劝谏几句:“王爷以后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但此刻还不是时候。眼下虽然僵局已松,但还未完全化险为夷,偌大代价得来的转机,万万不能在最后一步再出差错,于是郑重进言:“王爷,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见。到时候,还望王爷为天下社稷计,千万以大局为重。”
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递进宫,不多时就有旨意召见。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门,听见传召,定一定神,往宫里走进。他原本是几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请安奏事的人,这一来两个多月没有进宫,一路走来,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觉。
但他也无暇细细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心里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说的话。等进了乾安殿,一眼瞥见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连忙趋跄数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孙儿叩见祖皇。”说着,便叩下头去。
这一路的情绪算是没有白酝酿,那种惓惓忠爱、又略带惶恐的语气,听来真挚已极。果然天帝轻叹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孙儿不敢。”子晟又磕一个头,跪直了身子,便开始自述己非。这也都是早已拟好,经几个幕僚商议又商议过的,显得一片悔过之心,极其深挚。说到最后,假意牵动真情,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
天帝却始终不说话,默然不语地听他说完,又过良久,才叫了他一声:“子晟。”
“孙儿在。”
“到我这里来。”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声:“是。”站起身,前行数步,来到天帝座前,复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从上方压下来。子晟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这种目光,混杂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洞悉、和慈爱。这样一种复杂的目光,记忆中,这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但那感觉却又是极熟悉的,因为承受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子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是在帝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时天帝正是以这样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场剧变中置身事外。但,也因为如此,自己后来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见到这样的目光,究竟是福是祸?子晟心里不由一乱,既感觉沉重,又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解释的委屈。
正这样转着念,忽然听见天帝长叹一声,说了句:“难为你了。”
语音温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乱不堪的心里。两个月来的苦闷、委屈一起涌上来,只觉得心酸得缩成一团,真想就此扑倒在地,放声一恸。
然而他忍住了。虽然声音发颤,但依然极力保持着平静,伏地叩首道:“都是孙儿的错。”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也不全是你的错。”
子晟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后为人处事要知道谨慎。行事果决是你的长处,但是心地不够宽厚,这,你该向当初的承桓学学。你明白么?”
这是题内应有的教训,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这一番教训也够重了。”天帝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以后一切还是照旧吧。”
子晟的心里,猛地一松。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劫”,算是彻底打赢了!喜出望外,声音又一次发颤了:“孙儿谢过祖皇——”
“起来吧。”
“是。”
子晟站起来,跪得太久,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这么低头顺眼的片刻,正与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觉察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神色。于是在这目光一碰的瞬间,忽然心照不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样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但很奇怪地,随即落定下来,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进午膳。席间子晟亲自执壶劝酒,天帝亦温言絮絮,又回复到那一片祖慈孙孝、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复位的旨意跟着也到了。消息很快传开,白府立时又是贺客盈门。正在接见应酬,又有旨意,赏下珊瑚树、翡翠壶等几样珍玩,东西不在价值,而在于恩荣。但这还没有完,跟着竟又是一连四道赏赐。如此一日之内,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经过两个多月的挫顿,白帝的圣眷优渥,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着疑虑。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词色,越说明他与白帝祖孙之间,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好在眼下东土战事纷乱,还不会有什么举动,只能期望两人尽快化去戾气。否则,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站错了边,先就是一场轻易就能搭进身家性命的大祸。
不过,大部分人的话题还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权的白帝,是否会像当年肃整金王一系那样,对待栗王?结果没有。白帝对栗王,和煦依旧,浑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于是有种颇为嘉许的议论,觉得白帝经此风波,果然磨得平和宽厚了许多。可是也有的以为,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等日后时机一到,只怕还是逃不脱。但,这都是极少数人在谈论。而其他人的眼光,都在东土。
东土战事,此时陷入胶着。文义由端州一战的胜利,站稳了脚跟。继而在帝懋五十一年的春天,商州的天军西路误中圈套,主将卢耿战死,副将傅世充拼死杀出,三万大军,只剩六千余人。经此两劫,天军于东土已无优势可言,速战速决的希望就此成为泡影。子晟知道,这局面从起因说,还是当初端州错走的一步。心里尽自懊恼,却也不得不沉住气,每天都要耗上几个时辰与臣下商议,调兵遣将,指授军略,有时军情紧急,一夜数惊,那更是这一夜都没有安枕的时候。
如此原本就刻意地避而不见,这一来,就真的是像已经完全忘记了青梅一样。加上宜苏园新进几个丫鬟,其中有个叫玉儿的,才十四岁,生得明慧可人,子晟似乎很喜欢她,没几天就收了做侍妾。于是新人替旧人,樨香园真的是门庭冷落了。
只有青梅本人,依旧那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浑似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似的。每天坐在窗下,一坐一整天,就只用五色丝线来打发如古井之水一般,无波无澜的日子。
春天里,虞夫人终于物色到两门亲事,彩霞和碧云虽然不舍,但在青梅的执意坚持下,还是嫁了。青梅了却一桩心事,更是心如止水。她现在的贴身丫鬟,叫做紫珠,跟彩霞不一样,是个不大爱说话的。青梅就喜欢她的安静,有时候两人一起坐着绣花,一两个时辰,也不说一句话,叫屋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屋里根本没有人。
如今子晟的事情,倒是从虞夫人那里听来的多了。青梅和子晟之间的僵局,虞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起先是明劝,但侯门贵介那种种敷衍搪塞的办法,青梅也有点会了,总是笑一笑不说什么,倒弄得虞夫人无可措手。后来便换了法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青梅面前提起子晟,而青梅却总是神情淡漠,仿佛有一听没一听,又叫虞夫人不免泄气。
但其实青梅是听见了的。不但听见,而且都不由自主地,记在心里。但她却没有办法好好去想。只要想到子晟,她的思绪就滞涩住了。久而久之,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习惯,不管由哪里想起,总在迂回绕转,尽力不想到他,却又总会一点一点地,绕回他身上,然后也就在那里中断了,没办法再想下去,结果总不过徒伤疲劳。她这样的心情,只有紫珠,有几分明白。因为只有紫珠留意到,每次虞夫人走了以后,青梅总在绣绷前一坐半天,却是一针也没有动。
等转到初秋,有天紫珠从前院回来,告诉青梅:“前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情。”
紫珠不是随便说话的人,她说出了事,那必定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于是青梅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不知道。”紫珠摇摇头:“问了两个人,都不肯说。”
不知道就说,这不像是紫珠平时的行事。青梅想了想,猜她底下还有话说,便抬起眼睛看着她。
果然紫珠犹豫了一会,走近青梅,压低了声音说:“叫奴婢看,可能是王爷出了什么事。”
青梅一怔,原本攥在手里的一束丝线掉在地上也没有觉察似的。呆了好半晌,才微微弯下腰,紫珠忙抢上一步,替她拣起丝线。青梅接在手里,又沉静如水地,绣起花来,就像什么也没听见过似的。
紫珠看了,轻叹一声,便不言语了。
其实紫珠看得很准,前院的确出了大事——白帝病了。这场病也是事出有因。东土战况自夏末起便又吃紧。子晟没有一天不是议事到深夜,有时半夜里有军报,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常常才睡下就要披衣起床。如此月余,心力交瘁,终于支持不住了。
病来得非常猛,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