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这方面说,首先,丹丹同学太爱说话。我们平时见面不多,她12点到家的时候我基本已经睡了。有一次睡晚了被她抓到,她向我陈述过往直到凌晨2点。她说她是长春某个民办大专的学生,专业是商务管理。她的女校长是海龟,办了几十个学校,非常有本领,是她的偶像。上了两年,不知受到什么中介的撺掇,摩拳擦掌,把老爸搅得晕头转向,于是就跑到法国来了,这已经是学语言的第二年,也是打工的第二年。她说她原先成绩极好,后来贪玩儿,爸爸妈妈忙着打架,没人管,就没考上好学校。现在知道后悔了,决心在国外好好念书,理想是念旅游管理,做酒店大亨,创中国Hilton品牌。陆征(现在知道陆同学叫陆征)是在国内学法语时候就认识的,学室内装潢,将来正好可以开夫妻店……我感到自己在听法语广播,越听越郁闷,又没办法关掉。第二天早上眼睛都肿了。
这以后即使我不困,也一定要在12点前一点点爬上床,关卧室门熄卧室灯。然后,如果丹丹回来以后我还没有睡着,我就会听到,她陷在大厅的沙发里,给各色人等滔滔河水一般地打电话,父老乡亲,男朋友,女朋友,中国人,法国人,天知道她怎么认识这么多半夜不睡的人。早上我起床去学校,或者是后来去实习的时候,她大多还没有醒。偶尔她早起办事,我们一起往地铁站走,她就会扯着我的袖子,一路絮叨。就连和门口倒垃圾的、路边修水管的她也要说上两句:“天气不错啊!您老早起啊!”“路面什么时候才能铺好呢?唔,好大的灰……”——难怪她的法语那么溜,和我恰好相反,我是那种没出息的,一句话没有百分之百把握就不敢向陌生人开口的那一种。
◇欢◇迎访◇问◇。◇
第47节:二十岁的巴黎(47)
周日问题就大了,两人对面坐着,藏都没处藏。不论我是看书还是看DVD,丹丹都随时喋喋地插进来,而且全然不受听众反应的干扰。她做法语作业,写几笔,也要停下来发表一番议论;有时候说个笑话,自己在那儿乐得不行。我有朋友过来玩,如果是比较腼腆的,能被她说得毫无招架之力,只好闷头吃果子——丹丹总是很客气,果子摆了一桌子。只过了一个月,我就借口家里没装宽带,总是在周日到Tele避难去。
二来,就是丹丹太勤快。根据干一行厌一行的理论,她整天在餐馆里洗洗擦擦的,回到家应当四体不勤才对。可是不,她与我基本上有着不同的人生观:地板脏了是立刻过来擦,还是积多点到周末算总账,不幸丹丹是前者。勤快按说是优点,可是凡事有度——电炉子不一定要擦得和镜子一般亮吧?
况且,很多事不是我不干,而是个时限问题。比方说晚上我累了,或是为了赶着12点前上床,会把锅碗瓢盆堆在水池里——我发誓我第二天一大早肯定是会洗的!可是丹丹回来一看,伤心得不得了,唉声叹气地在厅里给陆征打电话:“唉,这可真把我气死了,堆了一池子,她以后可怎么办呢?”我在里面使劲装睡。
最郁闷的是有一回我炒了一盘土豆丝搁在那儿,回来一看丹丹帮我重新加料炒过了。她板着脸说:“你炒的那个东西能吃吗?简直是生的!”我虚弱地抗议道:“我们南京人爱吃脆的……”虽然不得不承认返工过的土豆丝确实可口一些,可是这样的勤快已经到达干涉隐私的地步了,严重摧残了我的自尊。
最后还有一小点,就是说,嗯,陆征来玩的时候,他们俩会比较亲热,而且亲热得很大方。年轻人这样恩爱是很令人感动的,可是房间这么小,你亲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旁边还有个大活人,多么尴尬。每逢这时,我就在心里暗暗叹气:“世风日下啊,好好两个中国人,怎么堕落得跟法国人一样了。”
至于丹丹为什么觉得我不可爱,很简单啰,把以上各点反过来就是。她肯定在想:这个姓邹的,这么懒,这么笨,这么古板,真是不可救药;最气人的是,和她说话就像和墙说话,抛过去五十句才换回一个嗯,皮笑肉不笑,和自己那帮无聊朋友聊起天来,倒是几个小时也不嫌累,分明是看不起我。
丹丹这样想有没有道理呢?大约有吧。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谈话的内容,也因为我思维中的那一点惯性,对于不属于我所熟悉的小圈子的,那种惯性的疏离与戒备。然而,值得表扬的是,九个月中,双方都能尽量忍让,不发脾气(我感觉自己忍让的更多,呜呜,毕竟她是我的二房东,我只是个可怜的小房客)。有时为了避免正面冲突,我们会在厅里的沙发上互相留条子提意见,她晚上回来看,我早上起来看,对方在里屋毫无知觉地睡觉(或者装睡),多么好。
丹丹的作息时间一般是这样的,早上1点左右起床,2分钟后她就能出门(包括洗头)——这在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我通常折腾一个小时左右,出门时也不见得比丹丹更精神。然后她在地铁里七扭八转,到巴黎西头的中餐馆上班,11点左右到,头发已自然风干,正好梳头换工作服。11点工作到下午2点,餐馆关门少歇。她换了衣服,直奔巴黎东头的学校上法语课,3点到5点半,再冲回西头,赶6点半上班,直到晚上11点半,回家。在餐馆和学校来回的时候,她在地铁里做作业,养成一种惊人本事,从来不用抬头,直到把书本一收,站起来就下车,从来没有错站。
与此同时,陆征在另一家中餐馆打工。但是他的老板产业较多,餐馆是兴趣爱好,因此周六周日都不开门。陆征周六晚上会去接丹丹,送她回来,再乘最后一班地铁赶回他的住处去。丹丹说陆征他们四人挤一屋,又遇上恶房东,收了很多押金,像是签了卖身契,想搬都搬不走。房间条件极差,对于陆征学习室内装潢的心灵来说,是种残酷的折磨。
而周一到周五,丹丹只能独自穿过这条黑暗悠长的雨果街。她总是紧紧握住一根从国内带来的袖珍电棒。我对这玩意儿一向嗤之以鼻,直到有一天,我一屁股坐到沙发窝里的电棍上面,它不知为什么漏了电,我只觉得半个屁股都没有了,差点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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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二十岁的巴黎(48)
不敢找电棍解气,只好狠狠踢了两脚沙发。我还记得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听见门口有很大响动,还有丹丹呼哧呼哧的粗气声。没在意,翻个身继续睡。不料第二天早上一看,厅里竟然多了个沙发!我知道这屋子丹丹租下来的时候是不带家具的,她费了很多心血到宜家买床和柜子什么的,又和陆征辛辛苦苦装起来;可是,还是有很多小件就是晚上下班的路上拾回来的——周四是我们这一片丢大件垃圾的日子。有一回她拣了一个电视机,可惜看不了,气得我俩大骂法国人抠,东西用到不能用了才丢出来(后来还是丹丹自己到网上买了个二手的)。此外,还拣了两把椅子,椅面子的漆皮稍有点破,还有一个鞋架子,还有一个大圆桌面,因为还没有拣到合适的支架,现在还靠墙站着。我知道丹丹虽瘦,力气不小,瓶盖子打不开让她开,有时候陆征被她亲热地拧一下会痛得掉眼泪(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哩?我怎么还敢和她打架哩?),可是这沙发,也太夸张了吧!全是木头的,死沉,推都推不动,怎么整的。
后来一问,丹丹说:“在街上看到这沙发不错,刚抬起一个角,后面来了个阿拉伯人,‘小妞小妞’地叫。我搬沙发前把电棒放包里了,心一慌,腾一下就把它抱起来了,一口气走到家门口,还上了三楼。哎呀呀,想起来真后怕,那个人长得很凶呢!”我心说那人再凶也不敢欺负你啊,他在后面可能都吓懵了。
有一次我把房门钥匙丢了,无奈,只好跋涉到丹丹的餐馆去拿她的先用。我在店里站了大约2分钟。这2分钟里,丹丹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机会。这家馆子装修得不错,木桌椅,屏风,盆景。因为地方稍背,客人不算很多,可这样也足够了——这么大一爿店,只得老板加老板娘加丹丹三个人,老板主厨,老板娘除了给他打下手外还要收银兼主持大局,因此招待客人的实际上只有丹丹一人。只见她梳一马尾巴,白衬衫是工作服,倒比平日更像个学生。她窜前窜后,一刻不停地点菜、上菜、递账单、收拾桌子,遇到熟客要寒暄,遇到嬉皮笑脸的也要敷衍,遇到脾气不好的更要赔小心。我在旁边都看呆了,知道这还远远不是全部,还要加上开门前的准备、关门后的收场……
丹丹终于得空儿过来拿了外套把钥匙找给我。在那几分钟内,从未有过的,我突然特别想和她多聊几句。我终于知道她虽然一天到晚嘴皮子动不停,可是也许没有一句是她真正想说的,总是稀奇古怪的菜名和言不由衷的客套。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也就是12点钟以后的那一点吧。可是没聊几句,老板娘就过来了,横眉立目的。丹丹马上挽起老板娘的胳膊,让我“跟姐打个招呼”,然后一阵风似的把她撮走了。我也只好走了。以前丹丹嫌我做的菜污染她的视觉和嗅觉,会时不时带菜回来改善我的伙食。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我不忍心让丹丹再带任何东西回来。
某个周日,我正在Tele避难。接到一个电话,一听却是陆征,我挺纳闷儿。只听陆征在那边支吾半晌,才说:“凡凡,你和丹丹是好姐妹……”我心说,这个说法从何而来?再听下去:“麻麻麻烦你转告她……”“怎么啦?”“我得和她分分分手。”我吃了一惊,声音都尖了:“什么?”“我要和丹丹分手。”“你说什么呢?你发疯啦?你有本事自己找她说去,做都做得出来,还怕什么说?丹丹真是看走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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