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脑袋,继续听那说书的没完没了,直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 她回头瞟一眼,笑了笑,是她的丫鬟,迎风。
一年多以前,她在大雪纷飞的半夜里遇到个小乞丐,她惯常见不得人受罪,于是赏了些银钱,不想这小乞丐就扒着她不放了,头在雪地上磕得鲜血直流,染红一片,只求她收他回去。
她听他说话还斯斯文文,倒像是个中途落魄人家的孩子,想着是不是带回去给姜怀岳添个书童,不想灯笼凑近了仔细一照,才发现根本是个女孩子。
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了一下,尤其是看清楚这女子的长相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她带回家,收做丫鬟。
姜怀中看了之后只沉默了一小会儿,就拍了拍她的头,像个真正的父亲一般,告诉她,她高兴就好。
她是真高兴,亲自给这女子梳妆打扮,最终望着镜子里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笑得开怀。 这女子,比她亲妹妹还要跟她相像,竟像是一对双胞胎一般。
她将她带在身边,在姜家兄弟面前招摇,怎知他们一致觉得不像。 她也不理论,其实心里知道,这女子只是像足了两年前的自己,单纯得一片空白,而姜家兄弟看到的,从来都是她现在的模样。
所以说不像,完全不像。 一朵将放未放的花骨朵,和一朵提前于花期开放的花,这就是她们两个的差别。
她给女子取名叫迎风,这个跟她拥有相同命运的女孩子,她想好好待她,让她可以过上她息风迎曾经想过的生活。
迎风也不负她所望,将自己的全部心力全部奉献给她,还有她的梓商。 那时候梓商还不满一个月,姜怀中给她请了好几个保姆,却怎么也哄不好这个小混蛋,半夜里哭闹得厉害。 迎风来了之后,常常整夜整夜地看着他,眼睛都不敢阖,就怕他冷了尿了,没多久,这小家伙竟是看着迎风比看着她这个亲娘还亲了。
那时候姜怀中就老是取笑她,说她连个妈都当不好。
姜怀中是她的夫君。
在她嫁给他的第三年,南越国景帝五年,姜梓商降生在这世上的第二年,也就是小半年前的正月十五,他死了。
息风迎——不对,现在该叫南槿,或者姜南氏——南槿转了转桌上的酒杯,就听迎风细细地说道:“账目都对好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 说完又扭头望了望那说书的,眉头就皱起来:“你又在听这些八卦,还没听够啊?”
南槿突然就笑了:“不错啊,小丫头,都会说‘八卦’了,看来我的功夫没白费。”
迎风眉头就皱得更深了:“什么小丫头! 我跟你年岁一样大,看你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不过你呢,就是一棵清纯小百合,而我啊,已经嫁了人,当了妈,老公又死了当了寡妇,所以我理所当然要比你老成上一些的。”南槿细细跟她分析,哪怕说到老公死了这话也没半点伤感情绪。
早在姜怀中娶她之前,她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结合,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只是姜怀中实在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她在姜家的这两年,他将她守护得好好的,比她的亲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也是个极豁达之人,早将生死看开,所以对于他的死,她并没有太多伤感,他被病痛折磨太久,早些离开便是早些解脱。
迎风向来不善跟她扯嘴皮子,只找来小二付了钱,便拉着她上了马车,往姜府赶去。
姜府是整个抚郡最最最最大的宅院,比郡守的宅子都要大上一圈。 姜氏家族便聚居在此。
在这个重士轻商的年代,即便姜家富甲一方,在普通人眼里,仍是不入流的商贾。 这也是为什么息风迎以不清不白之身仍能嫁给姜怀中的主要原因。
姜怀中身患恶疾,元配早逝,膝下无子,只有个双腿残疾的一母同胞之弟――姜怀岳。 姜怀中早年受过息氏大恩,多年来也一直想攀上息氏这南方的霸主,奈何商人身份让他很难入得了息家人的眼。
两年前息风迎闹事过后,听闻消息的第一时间,姜怀中便去息家拜访,呈上各种珍贵药材,并一封信函。 当天晚上,息家便放出息风迎的死讯,然后第二天,姜怀中将经商途中看上的女子南槿带回抚郡姜家,并于当天举行了极为简单的婚礼。
息风迎原本以为,在失去原本的身份以后,在她变成了姜南氏之后,等待她的便会是一条异常坎坷的已婚妇女之路。 但事实证明,她在那样绝望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仍是极为明智的,或者说从脱离息风迎的身份起,她的运气就是极好的。 姜怀中对她真是好到爆。
或许是太过于看重家族的兴旺,又或许是真的打从心眼里怜惜她,总之他待她像一位长者、一位父亲。 而姜家也确实在此之后一路好走了很多,这是当初父亲亲自许给姜怀中的谢礼。
此刻,站在府门前的南槿细细地打量了几眼高高悬挂的门匾,心中静如止水。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息风迎已经死了,而她南槿,还有一辈子的日子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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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小混蛋还在睡觉,奶妈王氏守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脑壳眼见着就要砸在床沿上。 迎风噗嗤一笑,上去推了推王氏,王氏吓了一跳,看见来人,倒没多别的神色,斜瞟了眼迎风,又冲南槿点了点头。
南槿没有古人那么多规矩,主要是因为她自己也没什么规矩,所以屋里的近侍都这般相处,关系融洽得很。 王氏比迎风还来得晚,梓商稍微长大了些的时候被请进家来,接替迎风,随时随地地跟着梓商。 而迎风则开始跟着南槿管理着偌大的姜家。
姜家主要经营粮行以及布行,生意遍及南方各州郡,姜怀中在世的时候已经发展得前所未有的规模庞大,这其中当然大部分都要归结于个人能力,一个能在那种关键时刻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决定的商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但依靠个人魅力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总会有这样的致命缺陷,就是一旦这个人不在了,这个帝国就无以为继了。
除非,找到了不错的接班人。
她南槿就是姜怀中找到的接班人。
说起来让人笑话,姜家近百年经营,家族子弟也近百,竟无一人能让姜怀中满意。 南槿为此琢磨了很久,直到结婚半年后第一次看到姜怀岳才明白过来,他不是不满意,而是不放心。 他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姜怀岳,实在是个冰雕玉琢一般的人儿,是个做兄长的都不放心将他一人以嫡子的身份丢在这如狼似虎的姜氏族群中。
姜怀岳从小体弱,十来岁的时候便开始下肢无力,平常出门是一定要坐软轿的,在家的时间偶尔出门走走还得撑着拐杖、随时得有人在旁侍候着。 再加上他皮肤苍白、体态孱弱,活生生一个病态美的小受。 连南槿看了都忍不住想要欺负欺负,更遑论别人了。
姜怀中走的时候其实也看开了,并不担心姜家将来能怎样,他只担心这个弟弟能不能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辈子。 所以他将全部家当最终都放在了南槿肩上,指望着她,以及她身后隐藏的息家。
他在做一个交换,其实也是最后一个赌。 赌南槿对他心怀感激,赌她心软善良,他也确实赌对了。 她南槿此一生再无更好的退路,这一辈子怕都要消耗在这深宅大院里了。
南槿轻悄悄地坐在床沿,看着熟睡的小人儿,这一刻静谧安详,让她生出一种一生一世又何妨的幻觉。 她兀自笑着摇了摇头,怎能无妨,又怎样无妨啊?
才这样想着,屋外迎风的声音便传了进来,低低的听不真切,但她还是听明白了,心道:这四姨娘竟这般等不及了。
☆、3第三章 丧中定亲
四姨娘是姜怀中父亲的侍妾,年纪极小的时候就嫁进姜府,第二年就生了个女儿,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下下个月便是生辰了。
四姨娘的母家原本就是个破落户,家里一子一女,养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差点没上街要饭。 幸而四姨娘生的貌美,其母心里盘算着一等她及笄,便将她送于殷实人家做妾以换些银两。
怎知她那儿子不争气,从小偷鸡摸狗混大的,在这个当头将将好出了事儿,在街上将人打得头破血流,自己也去了半条命。 四姨娘的父母一下子慌了神,没了儿子他俩也没什么活头了,当下就琢磨着赶紧把女儿给许出去。
但这种关头谁家愿意搭上?美貌姑娘多了去了,可万一摊上个麻烦的娘家,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是以这边家中香火眼见就要断了,那边却没人敢要他们的女儿。 在这关键时候,姜家人出场了。
那时候姜家的生意也没有如今这么大,姜怀中的父亲还健在,一手把持着姜家。 这老人家也是个春心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忘荡漾一把,见着这四姨娘就二话不说给定下了,只等几个月后及笄便娶回家门。
四姨娘的父母自然千恩万谢,拿了巨额礼金就给儿子治病去了。 本来事情到这里可以算是告一段落了,不想十来年后,四姨娘那没死成的无赖亲哥哥摇身一变,麻雀变了凤凰,不对,是麻雀变了野鸡,稍微好看了那么一点点,成了县衙的一名公差,就是电视里衙门升堂时敲着棍子喊“威武”的那种,是一名光荣的公务人员。
这一来,就是彻底的咸鱼翻身了。
本来商贾在这个年代地位就够低了,她一个商户人家的小妾就更上不了台面,再有钱也只是有钱的下等民。 可是摊上个公务员就是大大的不同了,简而言之就是粉丝和假燕窝一样的不同:表面上看上去有高低贵贱之分,事实上,都不过是一坨烂粉罢了。
而眼下这一坨烂粉的亲妹子,因有了这个烂粉哥哥而自觉身价百倍的姜家四姨娘,抬着她那都三十出头了还光滑粉嫩的尖下巴,容光焕发地进了南槿的屋子。
南槿等迎风进来跟她禀报完,又交代了奶娘几句才走出去。 四姨娘一见便放下茶盅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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