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雨愈下愈大。衙署外三街大市挤满了欢奔雀跃的百姓。有的额手称庆;有的擎香遥拜;有的载歌载舞;有的赤足狂奔。——疠疫即将终止,朝廷很快便要迁回长安了。
狄公欣喜之余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疲乏。他不知这是半个月来劳累的正常反应,抑还是不知觉中老态已至。
突然狄会听见衙署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忙踱出衙门一看,见是个叫卖油布油纸的小贩。小贩正在与街上的行人讨价还价哩。
狄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疠疫一旦驱除,京师马上便会恢复她昔日的繁华,人民的生活很快便会得到改善。他作为专擅一时的京都留守,也可以金殿谢职,问心无愧了。
狄公沏了一盅新茶,换下官袍,给凤翔的妻室儿女写了一封家书,细细备述了半个月来的艰难苦衷和思念之情。
这时陶甘、乔泰、马荣——他的三位忠实的亲随都回到了内衙。
乔泰道:“老爷,我们将何朋押去西市时,我问他是如何手段杀的叶奎林,竟打出他的一颗乌珠来?何朋茫然若失地望着我,说他并不曾杀了叶奎林,又说叶奎林残忍狡诈,贪狠暴戾,犯有人命,本是罪由应得。我很是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所言是实。他并没有杀叶奎林。”
陶甘、马荣也诧异地面面相觑。
狄公慢慢开言道:“听绯红说那天夜里她并没有跳上那绣榻去跳舞,故何朋在柳园的楼阁里未必能看清绯红的身影。绯红又是单身去的叶府,连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都不知道。再说,何朋总不能予先便泅渡过运河来,爬上石柱,伏在窗台外窥伺长廊吧?那他又怎能这么凑巧正在叶奎林虐害绯红时突然跳进长廊,行凶杀人?何况何朋身子短粗,也不易从石柱爬上窗台。”
“但绯红不是说那跳进长廊的是何朋吗?”陶甘问。
“不!她仅仅疑心是何朋。当时她正在鞭笞下拚命挣扎,窗台外跳进一个黑影来,她未及细看,便怆惶挣脱出身子逃下了枕流阁。即使她想细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面,也可能背着烛光,看不亲切。绯红一意挑唆何朋杀叶奎林,故危急之时当真便以为是何朋前来搭救于她。而事实并不如此。”
“这凶手又可能是谁呢?当然如今看来不是凶手,而是豪杰,是义侠了!”马荣说道。
狄公看了他一眼,轻轻抚摩了一下颚下的一把又长又黑的美髯,说道:“我从绯红的话里作出一种推断,这推断与眼下的案情事实皆相符合,但我还无法证实这一推断。
我希望我的推断很快便可得到证实。我深信案情的进展与我的推断没有舛误。“
陶甘道:“敢问老爷的推断从何时何地推起,又推到何时何处终断?”
狄公答道:“我己说过,绯红的话是这个推断的契机。绯红说,她提着月琴出门时,袁玉堂当时不在家,她姐姐蓝白问她去哪儿,她撒了谎。蓝白是个精细警练且深有城府的女子,她顿时起了疑心并决定暗中窥察绯红的行踪。”
“蓝白见绯红单身进了叶府,必然放心不下。高深严实的叶府并无第二个进去的门户。有勇有谋的蓝白小姐发现沿着运河边的石柱可以爬上那枕流阁长廊外的窗台。——那里当时肯定亮着灯火,于是她便从新月桥下偷偷潜下了运河。——预先将一枚铁弹丸塞进她蓬松的发髻里,再用一方白绸汗巾包盖了头发,四角系了个结扣紧。她平昔刀剑棍棒,训练有素,且又是从小随父亲走江湖卖艺为生,故爬上石柱,跳上窗台都是不十分困难的。
“蓝白站在窗台外先听觑了半晌动静。果然叶奎林正在长廊里辱骂绯红,甚至说出了他当年用鞭子抽死绯红母亲的活。蓝白听得清楚,不由大怒,掀起竹帘,跳进长廊。
叶奎林正在用鞭子抽打绯红。蓝白从头上解下汗巾,包裹着铁弹丸向叶奎林猛然击去。
这叶奎林原是色厉内茬的行贷,先见窗外跳进一个黑影便吓得掉落下手中的鞭子。及再细看,认识是蓝白,不由心中发慌,被蓝白铁弹丸抢先打来,正中左颊眼窝,来势凶猛,一击便毙了命。
“蓝白小姐击杀了叶奎林,慌忙寻绯红。却已不见。她不敢久呆,便将铁弹丸扔到窗外的河里,却无意将那带血迹的汗巾揉作一团,扔到角落里。然后爬出窗合,顺石柱滑下到河里,再泅到新月桥下,穿了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柜。马荣,你正是这时在五福酒家见到了她,故当时她衣袖里只有一枚铁弹丸了。——她决意将杀死叶奎林之事瞒过父亲和绯红。
“她冷静下来时想到了那方汗巾留在长廊里必然坏事。于是她决定再冒一次风险去长廊取回那方汗巾。她第二次泅渡却是大意从新月桥南堍下的水,那里因为是河道转弯的最里圈,岸堤边污水积满时久,水下杂草蔓茎遍生,故被缠住了腿胫。马荣,你正是在那时从河里搭救起了蓝白小姐。
“那里正是何朋家柳园的岸堤外。你已抢先说出何朋柳园的名儿,故蓝白小姐就势信口编出了何朋意图污辱她的话来哄瞒你。——晚衙前蓝白执意要来见我,恐怕正是来为何朋无辜受审辩白——她当然不知梅府一节原委。蓝白没有能取回她的汗巾,而我正是从那汗巾隐约感到杀叶奎林的是个女子。因为汗巾的四角是湿的,这表明她泅渡时曾将汗巾系在头上,这显然不是男子的习惯。另一个证据是那枚红玉石耳环。后来马荣你告诉我说蓝白在五福酒家用一枚铁弹丸打退四个无赖,我便想到了铁弹丸与那带血的汗巾的关系,又明白蓝白为何只有一枚铁弹丸了。”
“怪不得蓝白小姐当时头发还是湿的。”马荣幡然憬悟道。“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水一般。”
“好了。马荣,现在你可以去将蓝白小姐请来见我了,我也非常想见一见这位巾帼豪杰。红粉女侠。”
马荣领命急忙退下,飞步出了内衙。
狄公微笑着说:“蓝白小姐需要一个气概雄伟,体面堂皇的丈夫;我们的马荣更需要一个有勇有谋,胸有城府的贤内助。——如果他俩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来作个大媒吧!”
“好!好!”乔泰、陶甘齐声称好。
乔泰忽然问道:“老爷,那么蓝白小姐杀了叶奎林之事又怎样裁处?”
狄公扬了扬两道浓眉,微笑说道:“我怎能让马荣的新媳妇上公堂出丑,助资那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闲话?何况蓝白小姐是存大义,全孝道,为母报仇,为民剪翦呢!
我任大理寺正卿以来尚未积压起一件滞狱,这叶奎林之死不妨挂悬起来,封存案卷,以俟后来清官明断吧!“
陶甘忽然又问道:“这样看来,那柳园图究竟不是勘破这案子的线索,只是叶奎林吃糖汁生姜时不慎将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对柳园图花瓶的推断仍然适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尽管我此刻尚无法证实它。蓝白小姐突然跳进长廊,叶奎林大惊失色,但他很快认出了蓝白,马上明白了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叶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横死日后被官府挂作悬案,他要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因此他临死之前一瞬,狡狯地将桌上的那只青瓷花瓶推倒在地。——并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园图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蓝、白两色暗示蓝白。——来,重新与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完)
4…24广州案
第一章
阴霾紧凑,烟雨朦胧。江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十来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着黑簇簇的轮廓。远眺拾翠洲,白鹅潭,藏匿在烟波深密处,仿佛与云天连接一片。
陶甘与乔泰依着石头栏杆望了半日,默默无语。江中心涟沦圈圈,老鱼吹浪。岸堤下怪石嶙峋,浊浪击拍。离他们不远处一条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货,一群苦力肩着货物从船舷边下来码头趸库。
“乔泰兄弟,我真不明白。老爷京师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发兴头,亲自下来广州。——须知大理寺卿没有十分紧要事是轻易不出长安的。”
“陶大哥,莫说老爷已上了岁数,久不行动。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比得当年在州县当缉捕时筋骨体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随也是难得。京师二十多年,我与老爷也只是一年见几回面,不比从前亲昵。”
陶甘也觉感伤:“我虽在大理寺里当主簿,终也是官场仪礼阻隔,难得在一起自在叙话。平昔我是官房里墨笔填文卷,老爷则深居勾珠批,只剩官牍上往来了。”
乔泰叹道:“今番老爷特意差造我两个,也有温叙旧谊之意吧。只可惜马荣不在。他自娶了蓝白、绯红一对姐妹后。再也不得自在,听说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来还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一眨眼皮,便轻身到了广州。转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细看看旧游之地。”
乔泰又感慨:“只怕我是最后一回服膺老爷了。如今虽在京师十六卫衙府当个果毅都尉,科禁繁琐,了无生趣,哪有当年跟随老爷侦探办案有劲。”说罢解了领扣,要透透凉风。
陶甘忙上前遮护道:“乔泰兄弟千万别露出身分。我都见着你里面甲袍上的双龙金徽了。老爷一再嘱咐,定有深虞。”
乔泰系了领扣,望着那条正在卸货的大食商船。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翘胡子,缠头巾的监工在那里吆喝苦力。
“老爷叮嘱我们多多留意码头动静,怕是要查缉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乔泰皱眉:“这应是市舶司官员的勾当,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许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爷又嘱你我分住两个旅店,不露行迹,想必也有防范之意。你住的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内,尤须小心谨慎为是。”
乔泰笑道:“还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码头边走了这半日,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