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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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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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骑慢慢地走着,各自满腹心事,似乎又无从说起,只有马蹄声嗒嗒轻响,回荡在春夜的宁静里。一刹那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站在圣心中学神龛中的上帝,我暗暗祈祷,希望他能帮助我,让这条头上脚下铺满了梨花的路漫漫长长走不到尽头。 

 

“还疼吗?”肖南终于说话了。 

 

“还有一点。”我只穿了白布袜,不能踩马蹬子,所以荡着两只脚。 

 

“嗯。” 

 

他停了一下问我:“李同,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感觉上很明朗,朝气蓬勃的,不过,”我想了想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不安。” 

 

“不管怎样,打土豪分田地以后,陕北的农民比过去日子好过,我相信,等新中国成立了,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奇怪的是,当肖南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有点苦涩,“我曾经幻想着作拯救苍生的英雄,现在我比以前更现实了。跟你一样,我也常常有不安的感觉,但我总还走在通向一个梦想的路上,”他抬起脸来看看我,笑笑,“阿同,我会做到最后一天的,不管我们成功还是失败。” 

 

我凝视着他瘦削而英俊的脸,月色下虽然看不清晰,我却恍若找到了他18岁摔门而去时的天真和执著,这样的肖南,让我永生难改地爱着。 

 

“……对不起,”我知道,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想起自己做过的事,对于浴血奋战的那些士兵是怎样的背叛。可是……,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 

 

肖南却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默默走着,不时有飘下来的梨花落在他肩上,顷刻间又滑落了。 

 

“李同,回家以后,替我好好照顾妈妈。”肖南的声音低下来,“……我们三个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肖南,”他好像不那么生气了,我急急求他:“我,可不可以留下?” 

 

“不行,”肖南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阿同,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太危险。对于你,对于我,对于革命,都很危险!”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冲口而出,一下踩到了禁地,从两年前那个北平的早晨以后我们再没有谈起过的禁地! 

 

气氛陡然凝固了,扯一下缰绳,肖南停住了脚步,马不安地打个响鼻,也站住了。 

 

“……你太傻了,……阿同。”他不看我,声音哑哑地,我的心跟着起起落落,“我心疼你,只因为……我是你哥哥。不能帮你改变,已经是我的失败,我不会……让自己也跟着你疯掉。” 

 

远处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春天怎么会有这种空洞的鸟鸣,不合时宜,令人心惊。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组织上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是军政大学的学生,叫……纪萱。” 

 

肖南牵着马,我们继续往前走。 

 

春天的夜是冷的,月亮是青白的,马蹄声是碎的,而梨花,则开始谢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都无可避免,绕过一个,第二个依旧接踵而来。其实回不回避都是一样的,怪只怪我是庸人,难免自扰。 

 

见我没有回音,肖南忍不住回头看我,我知道他在细细打量我的表情。 

 

我冲他笑笑,全没有心机的那种。 

 

 

 

 

 

(十三) 

 

第二天起,我果然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窑洞里,我坐在炕上,看着门外日升月落,听着大家操练唱歌,试着打理清楚自己的生活。 

 

一个星期过去,我的脚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肖南是在罚我,还是在帮我,只有他自己知道。我重新拨弄起管弦,因为不能随便出营区,有时我会缠住前来串门的老乡,让他们直着嗓子帮我唱些秦腔和信天游。 

 

随着天气变暖,肃托运动也越来越激烈了,陆陆续续传来有人被镇压的消息。在枣园演出的一个下午,我曾经远远看见过刘义勉团长,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圆圆娃娃脸的大男孩儿,我没有过去相认。 

 

如果知道从此不会再见故人,或许当时我会走上前去,告诉他他上海的家人一切平安。 

 

不久,团长叮嘱我不要再用萨克斯管儿了,改吹唢呐,似乎乐器本身,也能够代表着某种立场。对于这种改变,我并无异议,因为工具不同,表达的感情却可以相仿。 

 

*** 

 

后来,我也又见过肖南两次。他常常到枣园去开会,途中会经过离秋庄不远的山路。 

 

一个一个的黄土坡子,没有多少树,高高静静地卧在高原上,坡下绕着白色的弯弯的山路,绵延不远,就消失到下一个山丘后了。我们文工团常常在山坡上练嗓子排话剧,为了提高士气,大家不断编新段子来配合形势的需要,所以有时日落西山了,我们还站在半山腰里咿咿呀呀地唱。 

 

那天,新剧排完了,天色还早,太阳还红红的挂在山头上,所有的丘陵都染上了桔红,留下一个个浑圆的阴影。杏子是文工团的宝,今天大家便一起起哄叫她唱歌儿。杏子清清嗓子,俏俏地站在坡子上,依着我教给她的吐气方法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小调。高而细的歌声婉转的诠释着古老的情歌,回荡在黄昏时的高原上。 

 

“高高那个山上——一树槐哎——, 

 

妹子儿在那个树下——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厄望那个槐花儿——几时开哎——。” 

 

太阳快要落到乌头山上了,远处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站在半山坡上,可以看见几个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高大的身材让我一眼认出了肖南,他整整齐齐地穿着有些破旧的灰色军装,躬身伏在马上,任马蹄翻飞,瞬间掠过。杏子清脆的歌声引得骑兵们纷纷抬头打量,唯有他,一次也没有抬头。我想,他知道我在这里,只是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弟弟吧。 

 

*** 

 

大概在五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小刘突然来找我。我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回头看看窑洞,都是些身外之物,留下来给其他人或许还有用处,我打了小包袱系在身上,里面有那件毛衣和我的萨克斯管。 

 

走到村子外面,我看到了肖南和另外两个老百姓打扮的战士。 

 

肖南简短地解释说,“这两位是去到西安接药的同志,我和小刘骑马护送你们到周县的柳行,那一带常有小股打野草的敌军出没,过了柳行反倒安全了,我们就在那里分手。” 

 

“嗯,知道了。” 

 

我们纷纷上马。有意无意地,肖南和我落在了后面,见无人注意,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盒子枪扔给了我,我忙接过来小心揣在怀里。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 

 

我点点头,他不再看我,策马追上了前面的士兵。 

 

我们一行五人,一路平平安安地走过了那10来里路的三不管地带,到了半下午,看到一个被弃置不用的空院子,我们下马休息吃干粮,前面就是柳行了。 

 

(十四) 

 

因为我不敢把义勉哥的信托人带送,所以第二天就去邮局给绮真拍了一个电报,只说义勉哥一切平安,至于那封信,我想等自己去上海的时候再说。 

 

*** 

 

渐渐地,我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迷上了大烟了。爸爸不在,开福特的司机就回了师部,拉包月的老王因为没有事做,也已经被辞退了,前后的厢房都锁起来了,硕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梧桐疏影、夏日鸣蝉以及长满了青苔的粗陶鱼缸,显得异常的空寂。秀明也不象十来岁时那样跑着来去了,她象妈妈一样在脑后挽了沉沉的髻子,偶然,端着饭菜或者大烟盘子在廊子里轻轻走过。妈妈则终日里抱着那只白猫坐在堂屋前面,迟钝的眼神,全不象刚刚四十出头的女人,只有在看见我的时候,才会笑着伸出手来。 

 

*** 

 

不知不觉,八月十五就这样来了,然后,八月十五又这样过去了。 

 

那两个人已经成了夫妻。 

 

黄纪萱,陌生的梳辫子的女孩儿,现在和阿南一起,在母亲卧室里的墙上笑着,原来,那里只有我们兄弟。 

 

*** 

 

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在妈妈跟前闲话的时候,我就要么抽空整理在延安收集来的那些民歌儿,要么换上西装,出门去找原来那些吹拉弹唱的朋友,一起听他们从国外最新带回来的唱片。生活似乎渐渐满满当当起来,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一次朋友们问我这两年都去哪里晃了,我说我去了苏区一躺,他们便都同声笑我,似乎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俏皮话。 

 

可是寂寂长日,我如何真的能填满,填满了不去再想阿南。 

 

*** 

 

小时候爸爸为我们买的那架老钢琴有一个键已经坏了,我懒得叫人来修,一直拖到了秋天。 

 

这天,坐在明亮的书房里,我一边慢慢弹一边低声哼唱,凑合着润色那首《两家情愿》。 

 

“…… 

 

镰刀弯弯割黑豆,你是哥哥的连心肉。 

 

百灵子雀儿朝天飞,你是哥哥的要命鬼。 

 

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厄的干妹妹,便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里,是谁还在那里唱这样疯狂的歌? 

 

不停俯首在挡板上,我轻轻哼唱着修改谱子,一时忘形,不知不觉便唱错了词。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咱们无缘份,便狼吃了弟弟也不后悔……” 

 

*** 

 

“小少爷,太太叫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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