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她再度摇下窗玻璃。
“再见,海伦。”我说。
“再见,帕里斯。”她说。
五十六
8。南方高速公路
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
……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
时间:2005年3月6日
私奔的最后一天
A
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了高大的杉树,新翠的绿翳生发而出,盘桓于挺拔的树干之侧。雨后温暖的晨光为空气缓慢加温,鸟叫声连成一片。
“听见了吗?”他对手中的电话说,“鸟叫声。”
“听不清楚呀,”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女孩声音,“我困死了。耳朵嗡嗡的。你是谁呀?”
“是小悦吗?”他问道。
“是。你是谁呀?”女孩的声音分贝略有提高。他抬起头来,婆娑的树影抚摸着他的脸。他抿了抿嘴唇。
“是我呀。姓陈的那个。”
“哪个?”
“记得两周多前,晚上,我们一起唱歌吗?那个高个子,跟你一起在天台上聊天的那个。”
“哪个?”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老涅,侧过身去,眼望着街旁无精打采倚自行车卖塑料花的少年,声音放低。“那个和你接吻的。姓陈。”
“噢,噢,噢!”小悦的声调变化使他感到振奋,“啊,你呀,初吻的男生?”
老涅回过头来,吐了一口烟,看了他一眼,微笑。
他转过头去,脸微微红了。“是我呀。”
“怎么想起来打电话我了呢?”小悦说,“你就那么无情无义,这么长时间才联系我。”
“前几天你一直关机不是吗?”
“那倒是。哎呀,错怪你了。”
“你是在朱家角镇是吗?”他问。
“是,我在这里玩儿呢。划船吃虾喝酒呢。怎么了?”
“我和老涅一会儿上车来朱家角镇。”他说。
“好好,来了一起玩儿吧。你们什么时候到?”
“八点上车吧。”
“那差不多午饭前能到啦。等着你们。哎,你在上海找到新女朋友没有?”
“没有呀。”
“好好。那,我等着你们呀。挂了,我刷牙。”
他关掉手机,看到老涅正在慢慢咀嚼最后一只糯米烧卖,间或喝一口温吞吞的豆浆。
“联系上了吧?”
“是。”他说。“我什么时候去呢?”
“看你急得那个样子。”老涅笑了笑,喝了口豆浆。早晨的早点店,除了老板外惟有他们两个顾客。店堂空空如也,像关了门的水族馆。
“对女孩子不能急的,你缺经验。”老涅说,“这丫头看上去疯疯癫癫的,难追得很。阿宝不也是在追她?追着了吗?追了这许多年了。不过,这丫头看来是喜欢无锡人。你看你是无锡人,她过去那个男朋友也是无锡人。挺好。你呀,别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还是逃不掉。知道吗?你得让她悬着,别迫不及待就跪地上了。女孩儿,再怎么样的女孩儿都这样。”
“是。”他点头。
“多喝点豆浆吧。坐长途车不能空肚子,可也不能饿了。豆浆温温胃是挺好的。还醇厚,不犯冲。到有一天你跟我一样坏了胃,也就只能喝豆浆了。别急,才七点。车还要一个小时。我们吃完了,消消停停散步过去,消化消化,完了你在车上睡一觉,容光焕发见你心上人去。不是挺好?”
“好。”他说,端起豆浆碗,小心的吸了一口。干涩的咽喉猛的受了湿润,他咳嗽了几声。
“好天气。”老涅说,“下一阵雨,暖一阵儿,再下一阵,就又暖和些。春天嘛。”
他点点头,咬了一口烧卖,喝了一口豆浆。
“你来上海的正事儿呢?”老涅问,“找那一对男孩女孩儿的事情,有头绪了?”
“去那男孩的学校查过了,他没去上过课。几个可能知道的朋友也都查问过,没什么下落。几张报纸上也发了寻人启事。”
“你亲眼见过他们俩没有?”
“没有,看过照片,不过都是他们高中时的照片了。男孩在大学里有张档案照是高中时拍的,女孩子是阿修手绘的一张。”
“怎么找个人都这么无厘头?”老涅问。
“女孩的父母听说雇了人找,而且不想登报显得太没面子吧。不过估计也差不多急了。”
“挺漂亮的一个丫头!”老涅赞叹道。他随之抬头,看到一男一女正站在街边。女子手抱一个木雕,间或抬手将长发挽一下。男子从卖花少年手中接过一朵玫瑰,递给他几枚硬币。
“没看真。”他说,“漂亮?”
“相当漂亮的一个丫头。”老涅说。
B
“钱都这么少了还浪费。”她手握着玫瑰花说,将玫瑰花枝在木雕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我们在交通灯前停住。高架桥横亘在天。
“如果这世界上剩下最后一个金币,我会用它来换一朵献给你的玫瑰花。”我说。
“贫吧你。”
车流从我们面前横越而过,犹如大河。一扇扇车窗映过我们的脸。她神色静默,偶尔低下头,看一眼木雕。
“知道吗?我第一次来上海时……”她说。
“不知道。”我说。
“你这人!”她用木雕敲了一下我的臂,“别打岔!我第一次来上海时,看见这高架桥,就吓着了。那时我想,这么多桥呀,遮天蔽日的。像小时候看的杂志里头,那些未来世界的建筑。这个城市跟一个堡垒一样,秩序森严的。那时我觉得,在这里就是时时刻刻被俯视着,永远钻不出去。”
“你也可以俯视它。”我说。
“不可能的。”她平心静气地说,“连平视都没有可能。我是这么觉得的。这个存在过于庞大,难以触摸。好象古代的雄关。”
“那么低下头走就是了。”我说。“带着美丽的玫瑰花。”
绿灯亮起,我拉过她的手。我们缓慢穿过街道。人流如海鱼一样从身旁游过。
“似乎已不再香了。”她说,指了一下手里抱的植物盆。
“一天没浇水至于如此吗?”我看了一眼碰碰香。“仙人掌科植物呀。”
“可怜。”她说,将植物盆搁在花圃边。那不再焕发生命活力的植物,与花圃中鲜活明亮的花朵,显然相形见绌。
五十七
“也许我们不适合养植物,”我说,“什么植物在我们身边,都难免一死。”
“晦气的缘故。”她说。
“沪朱线。”我喊道,一辆停着的客车旁,有人招手。
“在这里。”
我们上车,拣定了靠窗的位置并排坐下。
我靠走廊,她靠窗。
空空如也的车厢,只有售票员不动声色的走过来。
我递过钱,他递过车票。
司机在戴他的黑色手套。
我掏出荧光绿色口香糖,给她一支,自己一支。
她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很少起这么早,所以看不到早晨的风景。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她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早起的人群与车流,贩卖早餐的店堂,打着呵欠的上班族,背着书包的学生,在车站像网球比赛的观众一样不断转头的待车者们。我微微一笑,伸手拂了一下她的耳朵。
她侧过耳来。
“别动弹。”她说,“男女授受不亲。”
我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她回拍了一下我的头,继续看窗外。
我注视着售票员坐在前排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通俗故事杂志,开始阅读。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王老师的《全中文》杂志。
“你看过那个人吗?”她拉我袖子,我转过头来,看到她指着窗外的一个人。
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目测过去,一米八五上下。穿着黑色NIKE外套长裤,褐色皮鞋,头发像短短的草一样立在头顶。嘴唇薄得几乎看不到。虽是冬天,衣服却穿得不厚。看得出身形魁伟,小腿细长。
“像个运动员。”我说,“练短跑那种。看那腿。”
“我觉得,”她咬着嘴唇,“他有些眼熟。”
“我也觉得眼熟。”我说,“我想一下。”
“对了,”少倾,我说,“刚才买花儿时,瞥一眼旁边,好象看到他在店里喝豆浆。”
“没注意,”她说,“可是我觉得,更久以前我见过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更为深远的回忆。记忆的深处。”
“你故弄玄虚。”我说。
“你故做镇静。”她回道。
C
他踏上沪朱线长途客车时,车里还只有几个人。
司机右侧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中学生年纪的少年,不无兴趣地打量着仪表盘。售票员手握着一本通俗故事杂志阅读。
靠车门的座位上,一对老年夫妇身穿整齐的灰色外套,正襟危坐。
一个颇为肥胖的打着领带穿着银灰色大衣的胖男子将头靠在窗边睡着了。
后排有一对少年男女安静的坐着。男的戴棒球帽,藏青色外套,戴着上有NIKE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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