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慰和感谢
这本小说最初出版的时间是1997年,当时取得了令我非常难忘的成功。我并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它会重新出版。按照我的想法,当然是要写新的东西,希望能证明自己比过去写得更好。不过,现在被告知,最初的作品还是有重新印刷的价值,我也感到欣慰。
在我自己家里的书架上面,并没有一本《我爱阳光》。早几年前,就已经全部被我拿来送人。按照习惯,我是不会再去翻阅它的了,被人问起,也照旧是满不在乎。然而我当然总是希望,它尚有它的可读之处,在几年之后,还有人喜欢它。初版半年多时间里,我曾经收到许多读者来信,实在毫无理由,仅仅因为疏懒,我没有怎么回复,即便回了,态度也并不认真。我自己的生活就嫌纷乱,还要回答他人提出的问题,甚至给出指导,我想这大概是办不好的事情。对喜欢我作品的读者,我没有许多话可以说,只是感谢你们阅读了我的小说。我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不会停止写新的东西。
这篇短序居然变成了一个写作保证书,这也是为我所始料未及的。
许 佳
2003年12月27日
再版序
在我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曾有过许多挚爱的书本,我有时会把它们推荐给朋友,偶尔也会把自己的书借给他们。我略带焦急地等待着,想知道他们今天读到哪里了……像很多爱书人一样,我不喜欢自己的书被草率对待,但之所以生出这份焦急,主要还是因为我希望和他们一起聊聊那本书,什么都好,一句半句都好。多年以来我一直很想组织一个小圈子的读书会,可惜至今还没成功。《我爱阳光》写于十多年前,不过直到现在,就在要为《我爱阳光》第三版写序言的时候,我才突然领会到了身为作者的幸福……那些为我所爱的作家所拥有的幸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我相信多半是在中国),有我不认识的人在谈论着我的作品。比起狄更斯来,我微不足道,但是在他职业生涯的某个阶段,在他撰写那些报刊连载小说的某一节点,他一定曾有过和我一样的感触。也许有很多小我十岁、十五岁的读者将阅读这本《我爱阳光》……对我而言,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个事实并没有令它跻身入传世之作的行列,但已经是我的荣幸。我的新读者们,请相信我,我对这本书的陌生程度几乎与你无异。十年以后还有人愿意读他,我感到真高兴。然而作为一个怪脾气的作者,我本人却有点逃避它。在一定的程度上,我必须否定一部分过去的自己,才能前进到未来去。所以,这是一篇情真意切却非常简短的序言。我宁愿不知道有谁在读着我的作品。但是,任何时候我都真心欢迎有人写信来跟我聊聊狄更斯,不管你是与我同龄,比我小十岁,还是长十岁。
许佳
。。
秦庾(一) 1(1)
那个女孩子坐在桌前的样子很安分——我只是走过去时从眼角里瞥了她一下,可是立刻得出了这个结论。得出这个结论后,我依旧朝前走,但是心情渐渐地坏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几天我的心情一直不好,现在尤其地坏。当然喽,谁都会说,遇上我这样的倒霉事,人人都不可能有好心情。但那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心情坏和心情真坏根本是两码事。我看人不顺眼,看树也不顺眼,不管是什么样的宣传画看上去都像和我作对——我并不想这样;我想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在心情坏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心情坏。
我是真的烦。我现在心里烦得连路也不想走了。我正在穿过图书阅览室。阅览室的后边是广播室,王海燕正在那里等我——在学校里,她要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讲,就总是约我在广播室见面。她是校广播台的负责人,广播室简直成了她的私人会客室。最近我是那里的常客。她大概是以为在我这么倒霉的时候,她理应多表示一些同情和关心。我知道,她一直在为我的事情奔走,想凭她在行政楼里的小小地位挽回我的悲惨下场,可惜她也不过是一个学生会主席而已。虽然她的努力都失败了,但她还是在尽力地让我意识到,她是这个学校里最爱护我、关心我的人。其实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我最近开始烦起她来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烦身边的一切东西,包括她。她频繁地约我会面,我简直在没见到她之前就可以背出她的所有措辞——无非是说叫我不要灰心、要争取在高三毕业之前把处分记录去掉,告诉我她有多关心我,她始终支持我,叫我有事去找她一类的话。我烦死了。我现在穿过阅览室的时候就在烦走路,我基本上是干什么烦什么。我还烦去见王海燕这件事,还烦坐在阅览室里的那些人。
为了不叫人家注意,我紧挨着墙壁走。墙上有一张宣传画剥落了,有人干脆把它撕了下来,只留下几处撕不掉的斑驳纸片,一副年深日久的傻样子——唉,写着我光荣大名的那张布告正贴在校门口。阳光照耀下,它显得簇新簇新,不知道什么时候它才能剥落得像这张宣传画似的面目全非。不知道,我这个烦得要命的人什么时候才会像旧宣传画一样被彻底遗忘。
我突然想,还是不要去了。去也是烦,不去也是烦,我去干什么呢?再去见王海燕,我对她的美好印象就会消失殆尽的。我还是不要去了。这个决定一冒出来,我就立刻站住,然后转身往回走。
是的,我折回去了。然后我看见刚才那个女孩子还是专心致志地坐在原地,埋头读她的书,长头发温柔地保护着她的脸。我想我这个人大概是不正常了,我竟会笔直地向她走过去,往她桌对面一坐,带着一副认识她很久的神情。唉,我是不大正常了。她并不特别漂亮,也没有什么地方吸引我——也许是为了她自始至终安分地坐在桌子前面的姿势吧,我不懂。全校人都认识我——自从被处分的消息全校通报,我就摆脱不掉这个梦魇了。惟独她,安分地坐着,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她的两腿并得很拢,伸长了双臂,把合着的两手插在两腿中间,身体略略往前倾,头却是低低地垂着,她的长发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她的肩——也许是她的这个姿势打动了我。
我坐到她对面时,她抬头轻轻看了我一眼——她脸上的那个表情,表示她并不认识我,真个地令我非常感动。她也没笑,也没不笑,给我一种印象,仿佛她是从她眼底那本书里冒出来的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精灵,因为人毕竟是这个世界的,而她像从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时间来,跟这个学校、这个城市、这个千真万确的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我真感动。我被她和世界的这种没有联系打动了。她是一个一分钟之前还不存在的彩色气球,在我眼前晃动。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秦庾(一) 1(2)
猛地我开口说起话来了——我说什么呢?我说:
“我就是被处分的那个人。”
她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第二次看我。她疑疑惑惑地打量着我,问:“你在跟我说话?”
“我就是那个被处分的人。”我重复道。
她仍然是那个和她不相干的眼神,望着我,半张开嘴:
“为什么?”
“作弊。”
她不要是有点怕了,怕碰到神经病。是的,她一定有点怕,她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退缩,像正站在十步开外看我,实际上她就在我的眼前。不管她怕不怕,我没有停下来,我已经失去了自制力,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我被处分的来龙去脉:樊斌怎样急切地呼唤我的答案、我怎样一丝不苟地把解题过程抄下来、怎样把纸团丢向他、监考老师怎样发现了我们的“交流”、怎样把纸团塞进屁股上的裤子口袋里、班主任怎样骂我们、李老师怎样给我们打了零分又怎样希望掩人耳目、一个匿名的乌龟王八蛋怎样把我们出卖给校长、校长怎样派那个青春期的政教处干部来审讯我们、喇叭里怎样通报我们被给予警告处分的决议,那张破烂布告怎样被贴在了校门口……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提起处分的事,不要提起混账的处分的事,因为我就怕会出现现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情况。我喋喋不休,活像个女人似的说着,奇怪的是,我说这件事时,是那么漠然的一种口气,倒有些隔岸观火的意思——而事实是,传纸条的是我,被像个诈骗犯一样抓到的是我,倒霉的也正是我。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叙述,既没有语气也没有动作,简直没有什么标点符号表示停顿。这可太丢面子啦,我痛苦地在心里想,嘴上却不住地讲述。我的这种文字水平差不多可以用它来写小说。
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已经来不及去注意了。我是满心的愤懑,对全世界的愤懑,我的愤懑如此之大,以至于我顾不上去注意坐在对面的是她——是这样的,我好像是越过了她的身体、忽视她的存在、注视着她的背后在叙述我倒霉的经历。那么,她的后面是什么呢?
世界的尽头。
她的后面是我世界的尽头,而她——我竟会有这诗意的幻想,真叫我吃惊——是我世界尽头的保护人。
我世界尽头的这位保护人,在我叙述的全过程中始终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她坐在我的对面,好像和我、和这学校、和这世界没有任何关系。直到我的叙述结束,她也仍然没有动,不出声地望着我。她的眼睛又大又透明,她薄薄的长发温柔地摩挲她的面颊。
让我再想一想她的那对眼睛,那对又大又透明的眼睛,悄没声息地望着我——我说,它们又大又透明,因为它们确实是透明的,是纯粹的透明。有一种很滥的说法,宣称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睛不是这样,她的眼睛是“世界的窗户”。我看不见她的心灵,可是我在那对透明的眸子里看到了这个世界!她这个人在那里,差不多像没有人在那里,因为你感觉可以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后面的东西;惟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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