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其馨终于用力把电脑盖子一合,爆发了,“他跟以前那个女人分手的时候为什么都不来找我?他可以来找我的呀!他怎么不来找我,要找这么一个呢?”
我们这才弄明白,到头来,原来她最恨的,并不是田振峰结婚,而是田振峰明明可以,却没有来找过她。
怎么说呢,人生里有些时候,你还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以为人家多少也难以释怀,结果却发现自己完全是自作多情。这种事情,不发现,老是念念不忘,当然不好;可是,发现了,又觉得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和郑滢的情绪一下子也低落了下去。我想,如果哪天程明浩娶了一个不如我的女人,我会不会也这么难过?那样的话,宁可不知道。
就在我们走神之际,张其馨飞快地拔下电脑上的电话线插回去,照着田振峰个人网站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居然就是他。
张其馨打通了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结结巴巴几句,从新婚一直贺到弄璋之喜,倒好像专门去问候他的。我们以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直到她突然对着话筒叫起来,“幸福,幸福你个大头鬼!”扔开电话,扑到我的身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我们才明白她心里正在经历一场大地震。
张其馨伏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我一个劲地递纸巾给她。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他说希望我幸福,他说希望我幸福……真是个王八蛋。”
我哄小孩一样地拍拍她,用我能挤出来的最温柔的声音说:“他都那么说了,你还不争气一点,幸福起来啊,你要很幸福,比他还幸福,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幸福吗?”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睛也酸起来,我曾经很恨张其馨,觉得她抢了我的幸福,其实,她并没有,因为程明浩并不能让她幸福。
那个夜晚,我终于在泪光中谅解了她。
爱情里,我们做过浪子,也都守候过浪子;我们往往不记得被自己辜负的人,而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心目中的浪子回头。“希望你幸福”是一句奢侈的话,是离去的浪子最后一次温柔的回眸:抱歉,我不能陪你了,但是,希望你幸福。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讲,有幸听到的,全是倒霉蛋。
许久之后,张其馨从我的肩上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地说:“我可怎么办呢?”
“林少阳挺不错的啊。”
“他人是挺不错,可心又不知道在哪里。”原来,林少阳同他那个叫“卷上珠帘”的女网友已经从网上调情发展到电话诉衷肠,前几天,张其馨还从他的衣兜里发现一张川菜餐馆的发票,而林少阳平时是从来不吃四川菜的。
“点的饮料甜点都是两个人的,他说是跟同事去吃饭,我问他哪个同事,他又嫌我烦。”张其馨的神情很凄凉,“我在你们面前总是开开心心,其实很多时候是装的……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太失败了。”
那天晚上,我赖在郑滢那里过夜。月亮圆圆的,嵌在苍蓝的天幕里,旁边有一点星在闪烁,像一滴“哭痣”。那是一轮他乡明月,他乡明月,注定是挂着哭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眼泪来。
她一觉醒来,我还没睡着。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我们很落魄。你觉不觉得我们很落魄?”
她转过身去,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都这样,本来心气很高,碰点钉子,还是很高,直到有一天碰得醒悟过来,发现人到底还是要跟现实妥协。一妥协,什么都好了,也就不会觉得落魄了。”
我想起张其馨告诉我的有关程明浩的事情。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我在唧唧呱呱,而他微笑不语。他并没告诉过我曾经去找张其馨澄清过,每次我拿那件事情来难为他,他也只是淡淡地说“还提它干什么”,白白挨了我很多嘲讽。他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真是只小笼包子——土包子。
我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冲动:那只包子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我推推郑滢,“我好像有点后悔。
后悔跟程明浩分手。我觉得,我还不了解他。”有人说,人因为不了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我都还没有了解他,怎么就分手了呢?
“你给我算了吧,那句话怎么说的,水泼到地上就收不回来了。”郑滢翻过身去。
我还是睡不着。不知道程明浩现在到哪里了,他的手机号码是……突然间,我发现了一个有点荒唐的事实:我并不知道程明浩的手机号码。他送给我那个手机时把自己的号码设成第一个快捷键,我从来不需要拨,就从来不记得他的号码。后来,那个号码随着手机被我一起还给了他。
他的号码里好像有3、 5、 7、和4这几个数字,可是其他的呢?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谓地思索着如何把几个模糊的数字拼成一个电话号码。
最后我放弃了,想不出就算了。谈一场恋爱,连人家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散了,也就散了吧。
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我想得头昏脑涨,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海里闪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跟程明浩分手的时候,我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的情景。配合这个画面的是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只小笼包子烫得我满嘴起泡,可他自己大概也被咬得很痛吧?
“九一一”事件发生那天,我在公司里一边隔着走道看电视一边给杜政平打电话。他公司的电话打不通,我找出他很久以前的一封电子邮件,照上面的号码拨到家里,也没人接。我很替他担心,留了好几次言请他听到就给我回电。
晚上五点多钟,杜政平打来电话,说他没事,“曼哈顿地铁停开,我一路走回来的,走了大半天。”他听上去很疲倦。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到地上,“真可怕。”
“是啊,很可怕。谢谢你打电话来。”
我们讲了一会儿白天的情况,最后我说:“你好好休息。”
没多久,铃声再响,还是杜政平。他说:“我把你的留言一个个又重新听了一遍,关璐,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对不对?”
我想了想,说:“我一直都把你当好朋友的,好朋友,当然要关心。”
和他通完电话,我打开电视机,当时大概全美国都在看电视,每个台都播放着世贸双塔画面,满天的烟尘,呼啸的警车,瞬间崩塌的建筑,尖叫流泪的人群,隔着几千里路,依然可以明明确确地感受到空气里弥漫着的惊恐和绝望。舆论推测漫天飞,其中一种是说不能排除其他城市的知名建筑物也会成为袭击的目标,讲得很吓人。我立刻跳起来打开电脑,从搜索引擎上找到明尼阿普勒斯的城市网站,看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知名的建筑,心里才定下来,随后觉得这样的担心有点可笑,因为,我自己就生活在一个显眼得多的城市里。
这时,电话又响。我心不在焉地拎起来,才“喂”一声,心马上吊到了嗓子眼。
程明浩在那边问:“旧金山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
“那就好。电视上说旧金山也可能成为恐怖袭击的下一个目标,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他顿了一下,“所以,这几天你不要到金门大桥附近去,海湾大桥也不要去,也不要去金融区,那里房子太多,一旦出事很危险。对了,还有,下班以后不要一个人留在公司里……”他像叮嘱小孩一样左一个“不要”右一个“不要”。
我的心像一片茶叶,被他的话泡软,舒展开来,缓缓地荡漾起来。终于,我打断他的“不要”,“我有点想你。”我的声音很轻,但他肯定听见了,因为电话那头骤然鸦雀无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好像没听见我那句话,文不对题地说:“你自己要当心。”
我紧咬着嘴唇,手里一片饼干捏成了碎片。我已经扯了白旗,而且把台阶一直铺到他面前,只要他说一句“我也是”或者就叫我一声“璐璐”,我会马上掉下眼泪来,大声告诉他我其实不是有点想他,是非常想。还有,我很牵挂他,还有,我希望他在我身边,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那样的话,就是立刻到金门大桥、海湾大桥,还有金融区一圈兜过来,我也不会害怕。
可是,他不理我。他既然不愿理我,又何必来问候,还叫我“自己”当心?我感到绝望。
挂上电话,我意识到忘记问他的电话号码,而我的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他能打给我;我,不能打给他。
我真恨他:一个伤透你的心,却还能让你思念的人,除了可恨,没有别的词语来形容。而且,那样的思念,注定了是刻骨的,动不动痛个龇牙咧嘴。
没多久,杜政平告诉我,他打算到旧金山一家公司工作,“那家公司本来就想要我去,这回我算是下定决心了。怎么样,帮你的好朋友找找房子吧?”
我告诉他北加州目前经济形势惨淡,他说:“总比纽约好,我现在胆子都被吓细了,走在路上心惊肉跳,随时抬头看看天空。”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问我程明浩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找得很好,但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在那头愣了几秒钟,笑起来,“关璐,我说你啊,怎么样,认了吧?”
我苦笑一下,“认了。”
杜政平来加州那天,我去机场接他。飞机晚点,我坐在靠近落地玻璃窗的椅子上等他。当飞机终于降落,我看着他走出闸门,远远地向我招手,背后是明朗的蓝天,突然有点感动,觉得他像个失散多年的好朋友,原想后会无期,却于不经意之间又见面,跟着来的是回忆里本以为已经隔断的好多往事。
杜政平走到我面前,耸耸肩膀,我朝他微笑,他也朝我微笑,随后拍拍我的手臂,“走吧”。
晚上,我带他去渡轮码头看旧金山湾的夜景。那一带的夜景不算太铺张,大厦里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