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告诉他我帮他想出一个办法,”他补上一句,“放心,我就当不知道你们要结婚。”
我把杜政平的手机号写给他,“不过他现在不在旧金山。”杜政平今天去摩根山一家公司,他有个朋友在那里。虽然人家已经摆明只招美国员工,他还是希望能通过引荐碰碰运气。
程明浩立刻拨电话过去。电话通了,他和杜政平讲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难看,等放下电话,他一拳捶在桌子上,“早知道这样,你们还不如不要告诉我!”引来好几张桌子的人朝我们看。
“你轻点,”我已经猜出八九分杜政平拒绝了他的好意,“那时候,我们还没想到要结婚……现在已经决定,能不麻烦你也就不麻烦你了。再说,你也要欠人家的情,”我说着说着垂下眼睛,“不过还是谢谢你,等过了这个难关……”
“等过了这个难关,你知道这个难关什么时候过得去?”程明浩打断我,“不错,你是能帮小杜过这个难关,可是你自己呢?你知道你们公司的股票跌到多少了?你以为你们现在还有钱去喝喝小酒,情况就很妙吗?你能保证年底之前不会再裁员?到时候万一你也丢了工作怎么办?就算能保牢饭碗,你们公司几次裁员裁到电视上去,移民局肯定知道,如果我没猜错,外籍员工的绿卡申请一定难办,你什么时候能拿到绿卡?拿不到绿卡,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你知道要过多久?”他问得咄咄逼人。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说的话都在理,只是我和杜政平好像都没考虑过,或者说,我们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去考虑那些。我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心里很难过,觉得前程一片灰暗。
他双手交叠把下巴搁在上面,侧过头去看着窗外,苦笑一下,“说句老实话,我看你们是顺境走得太多了吧。”
我瞪他一眼,“不用你管,我们自己会慢慢解决。”
他没说话,我也不说话,把桌上的餐巾纸拿过来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程明浩默默地看着我撕。等一张餐巾纸差不多撕完,他说:“不要跟他结婚,好不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
“你不跟他结婚,他没办法了,自然会来找我。”
我慢慢地摇摇头,过一会儿,说:“这样的话,他说不定会以为你落井下石,要跟他抢老婆,会恨你的。”
他眼神炯炯地看着我,伸手过来按住我的手。他眼睛里的光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如坐针毡,想把手抽出来,可他按得很紧。我的脸涨得通红。
这时正好服务员来问我们要不要点菜,我趁机抽出手,“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拿起包拔腿就往外跑。我知道自己很失礼,起码,起码应该请他吃饭,但我真的没有办法在那个位子上坐下去,再多坐一秒钟,我可能就会透不过气来。
在路口转弯的角落里,程明浩抓住了我,“璐璐,不要走!”
“你放开我!”我挣扎着,他牢牢地钳住我的手臂让我动弹不得。我情急之下转过头又要去咬他,“你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你敢咬我也叫警察了——别忘了这里过街就是你们公司!”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身子站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不走,你松手。”
他松开我,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地往前走,谁都没有说话。程明浩掏出一根烟,“不介意吧?”
我摇摇头,他点起烟,用力抽了一口,两颊深陷下去,再把烟雾吐出来。
我问他:“你现在抽烟了?”
他点点头。
“抽烟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他半扬起眉毛,脸上一种“你拿我怎么样”的神情。
翻过两个坡,我终于说:“其实,我和杜政平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才结婚的,我们本来就……还有,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都很希望我们结婚,所以……”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感到有点可笑,倒好像我在跟他打申请。
他把一支烟抽完,掐灭烟头,终于开口,声音温柔下来,“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现在眼看你这样把自己嫁出去,就觉得不行……就是不行,”他深深地、牢牢地看着我,看了好半天,终于说:“璐璐,我舍不得。”
他的目光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可是,我就要结婚了,我,我跟你说,我真的要结婚了……戒指都买好了,半克拉的……杜政平说他再落魄,这点钱还是有的……你,你给我买过戒指吗?你不是说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吗……现在你又说舍不得,你,你叫我怎么办呢?”
他不说话,只是温柔而忧伤地凝视着我,那种眼神不像莱纳斯,不让我同情,却叫我彻彻底底跟着一路痛进心里去,痛得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却明白就是挖出来也没用,因为那不过是用一个更大的伤疤去掩盖已有的伤疤,欲盖弥彰。
我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过去的事情,过去岁月里他为我做的事情。他开一天一夜的车去新墨西哥看我,在冬日的冷风里告诉我他很想我;他因为想我而去为非洲紫罗兰买了一双雨鞋;在西雅图他温柔地抱着我入眠,在雨夜里把我的心捧在手上;我动手术后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照顾我;为了不再让我难过,他背着我去找张其馨说明;“九一一”事件发生之后专门打电话来叮嘱我要小心;还有现在,他又飞过半个美国而来,而且放下尊严去求他的父亲帮忙。程明浩骨子里是那么倔强的一个人,二十多年里,穿着破凉鞋旧袜子的时候,他都没有求过他父亲,现在,他去求他父亲。
我的脑袋开始发晕。他的的确确曾经做过这么多事情,每一件都是为了我。他为我做过这么多事情,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落到现在这样?
“你不要看我,”我大声对他叫了起来,飞快地转过身,“我回去上班了,一点钟要开会。”
“你不要走!”他又要拉我。
我回头看着他,“你记不记得,上次,在葡萄园,我叫你不要走,你怎么说的?你记不记得,你自己是怎么说的?”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黯然,手僵在半空中,我趁机闪身躲开,“我走了,再见!”
我“咚咚咚”一路跑回去,一连翻过几个坡,头也不回。
回到公司,电话上已经有一个他的留言,我不理。开完会,他又打过来,“下班以后我们谈谈好吗?”他的声音几乎在哀求,“我真的需要跟你谈谈。”
我想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还是算了吧。”我把电话挂掉。
那个下午我的工作效率几乎等于零。部门里的同事凑钱买了一张礼品卡算是结婚礼物,艾米叫我放假回家,我说不要紧。大家觉得我很敬业,其实我只是需要找点事情做,可是又偏偏什么也做不来。
我一直发愣到下班,然后木木地拿着包走出公司。
程明浩站在我家门口等我,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我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做了个“请走”的手势,他坚决地摇摇头。
我投降,请他进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双手捧着接过去。动作似曾相识,感觉恍若隔世。
我搬张凳子坐在他面前,两手放在膝盖上,“谈吧。我听着。”
他半天没说话,随后缓缓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好不好看?”他手上握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环,顶上有一点东西,在傍晚的阳光下微微闪烁。
我伸手接过来,那原来是一个细细的戒指,环上浅浅地旋刻着玫瑰花纹,托着一颗很小很小的钻石,跟上次杨远韬送给郑滢的项链上的碎钻差不多大——但她的项链上有足足二十颗。然而,那真是一个可爱的戒指,因为钻石小,反射出的光毫不刺眼,暖融融的,像在对人微笑。那是一个会微笑的戒指。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是我还给他的那条同样嵌玫瑰花纹的项链。他打开圆形的挂件盒,拿掉里面自己的照片,摩挲了一会儿上面的花纹,然后递给我,轻轻地说:“它们其实是一套的。那次你做完近视矫正手术后我来看你,开始准备送给你的,我是想趁你眼睛一能看清楚就给你戴到手上去。不过,后来,后来又拿掉了,就只给了你一半。”
我一手拿着戒指,一手拿着项链,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他低下头看着杯子里沉了一半的茶叶,“这个设计很别致,我一看见就喜欢,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你向来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我就买了下来。买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样的话,既好看又实用,比如你平时可以把戒指戴在手上,需要洗手的时候可以把它拿下来放在挂件里,不会丢……其实有两种设计,一种是玫瑰,另外一种是星星月亮,我挑来挑去,还是觉得玫瑰比较吉利……”
“那,那你后来怎么没给我?”我颤着声音问他。
“我看见你床头放的那本珠宝手册,”他停顿一下,喝口茶,“里面随便哪个戒指上的钻石都是一克拉两克拉,还有,你告诉我,有个同事订婚,手上的钻戒像麻将牌,吓得别人戒指没她大开会都不敢坐她旁边。我觉得这个实在拿不出来,后来我就想,算了,等我以后多挣点钱,也去买个像像样样的戒指。还有,混得好一点,再要你嫁给我吧。”
我呆呆地瞪着那个戒指,直到上面暖融融的光模糊起来,“我那时候又没说要多大的……我,我是没说啊……戒指要那么大干什么,又不能真的当牌打……其实,我,我没那么在乎的……”我的喉头哽住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点亮亮的东西在闪动,“可是我在乎啊。我不要你也不敢坐在人家旁边怕人家笑,觉得你男朋友真穷酸……别人看见说不定也会那么想……那样你一定会觉得很没面子。我怕你在我面前高高兴兴地收下,心里又偷偷地委屈,还不肯跟我说。”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