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还解释不清,不过对我来说,这不能说是明摆着的事实。”
“哦。”亚由美叹服似的说,“这当中的情况,或者说感受方式,我还弄不懂。不过啊,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青豆你都有一个深深爱着的人。在我看来,这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事情。我连这样的人也没有。”
青豆把葡萄酒杯放在桌子上,用餐巾轻轻地擦拭嘴角,然后说:“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我只想见到他,想得要死。只有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我可以满怀自信地断言。”
“要不要我帮你查一查警方的资料?只要你把信息告诉我,也许就能查清楚他现在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
青豆摇摇头。“别找他,求你了。记得上次我告诉过你,总有一天我会在什么地方偶然遇到他。是偶然的。我只想静静地、珍重地等待着这个时刻。”
“简直像长篇爱情连续剧啊。”亚由美叹服地说,“像这样的事,真让人喜欢呀。心里麻酥酥的。”
“自己真的去做,可不好受哦。”
“我知道不会好受。”亚由美说着,用指尖轻轻地按住太阳穴,“可是,尽管有一个爱到这种程度的人,还是会想和萍水相逢的男人做爱。”
青豆用指甲轻轻弹了弹薄薄的葡萄酒杯口。“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做是必要的,为了保持平衡。”
“但是,哪怕这么做,也不会损坏你心里的爱情。”
青豆说:“就像西藏的转经筒一样。转经筒旋转时,位于外侧的价值和感情就会忽上忽下,忽而闪光忽而黯淡。但真正的爱情始终固定在机轴上,永远不会变化。”
“太美了。”亚由美叹道,“西藏的转经筒。”
接着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口喝光。
两天后的晚间八点稍过,Tamaru打来了电话。一如平时地没有寒暄,一开口便切入正题。
“明天下午有没有安排?”
“没有任何安排,可以在你们方便的时候登门拜访。”
“四点半怎么样?”
没有问题。青豆回答。
“好。Tamaru说。传来在计划表上写时刻的圆珠笔声。笔力甚强。
“顺便问问,阿翼她好吗?”
“啊,她应该很好。夫人每天都过去看她。那孩子好像也很依恋夫人。”
“太好了。”
“这方面很好。不过另一方面,倒发生了不太有趣的事情。”
“不太有趣的事情?”青豆问。青豆知道,如果’Tamaru说不太有趣,那真是非常无趣的事情。
“狗死了。”Tamaru说。
“狗?你说的是本吗?”
“是呀。那只喜欢吃菠菜的奇怪的德国牧羊犬。昨天夜里死了。”
青豆听后,大吃一惊。那狗才五六岁,远没到死亡的年龄。“上次我看见它时,它还很健康嘛。”
“不是病死的。”Tamaru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早上看见它时,它已经七零八碎了。”
“七零八碎?”
“就像碎裂了似的,内脏飞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只好拿着大纸巾四处把肉块一片片地收集起来。尸体从里面整个儿翻了过来,像是有人在狗肚子里装了一个小型高效炸
弹。”
“好可怜啊。”
“狗的事已经没办法了。”Tamaru说,“死掉的不可能复生。看门狗还可以找到新的。我担心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可不是普通人干得了的事啊。比如说在狗肚子里装炸弹。那只狗在不认识的人走近时,会像揭开了地狱的盖子一样狂叫。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是的。”青豆声音干涩地说。
“庇护所里的女人也都深受打击,非常恐惧。负责喂狗的女人早晨亲眼目睹了现场,呕吐不止,然后打电话叫我去。我问,夜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可疑的事?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听到爆炸声。如果发出过那么夸张的声音,大家肯定会被惊醒。她们本来就是提心吊胆地生活在那儿的人。就是说,那是无声的爆炸。也没有人听到过狗叫。那是个非常安静的夜晚。可是到了早上一看,狗被整个儿翻了过来,新鲜的内脏四处飞散,附近的乌鸦可是从大清早就乐坏了。不过对我来说,当然都是不称心的事。”
“发生了一些怪事。”
“没错。”Tamaru说,“发生了怪事。而且,如果我的直觉正确,这不过是个开端。”
“有没有报警?”
“怎么可能呢?”Tamaru鼻子里发出嘲笑般的微妙声音,“警察之类的没有一点用处。他们只会在不对头的地方干出不对头的事,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夫人对这件事说了些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听了我的汇报只是点头。”Tamaru说,“在安全方面,由我全权负责。从头到尾。再怎么说,这都是我的工作啊。”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是附加着责任的沉默。
“明天四点半。”青豆说。
“明天四点半。”Tamaru复述道,然后静静地挂断了电话。
第24章 天吾 并非这里的世界意义何在
星期四从早晨起就在下雨。尽管下得不太猛,却是执拗得惊人的雨。从前一日的午后开始下起,一次也不曾停过。刚以为雨大概要停了,它却像陡然想起来似的,雨势又变得强劲。
虽然已经过了七月半,梅雨却丝毫没有显示出将要终了的样子。天空像被盖了个盖子般昏暗,整个世界都带着沉重的湿气。
近午时分,天吾穿上雨衣带上帽子,正打算到附近去买东西,却发现信箱里塞进了一个衬着软垫的厚厚的茶色信封,信封上没有盖邮戳,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寄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正面中央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又小又硬的字:天吾。那字体就像是在干硬的黏土上用钉子划出来的。一望便知这是深绘里的字。打开封口一看,里面装有一盘风格极其事务性的、长度为六十分钟的TDK磁带,没有信,也没有附条。磁带也没有装在盒子里,而且上面连个标签都没贴。
天吾略一沉吟,决定不去买东西了,回家听磁带。他把磁带举在面前,摇了几摇。虽然很有点谜一样的感觉,但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大批量制品,看来不会发生播放时磁带爆炸的事。
他脱去雨衣,把收录机放在厨房里的桌子上,从信封中取出磁带,装进去。准备好便笺纸和圆珠笔,以便必要时做笔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按下了播放按钮。
一开始什么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部分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开始怀疑这会不会仅仅是一盘空带时,忽然传来喀哒喀哒的背景音。像是拖动椅子的声响。还听见了——好像是——轻轻的咳嗽声。突如其来地,深绘里开始说话了。
“天吾。”深绘里仿佛试音似的说。她正式地呼唤天吾的名字,在他的记忆里,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她再次清了清喉咙。似乎有点紧张。
要是能写信就好了可是我写不了所以录到磁带里。比起打电话来这样可以说得更轻松一点。电话说不定会有人偷听。请等一下我喝口水。
传来深绘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再把它——大概是——放回桌子上的声音。她那独特的、缺乏抑扬顿挫和标点符号的说话方式,录成磁带后与对面交谈时相比,更给了听者不同于平时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非现实的感觉。但在磁带里和对面交谈时不同,她把好几个句子放在一起说了出来。
你听说了我失踪的事情没有。也许你在担心。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这件事我很想告诉你。本来这是不可以的但我觉得告诉你更好。
(十秒钟的沉默)
本来是叫我不要把待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的。老师报了警要求帮忙寻找我。但警察没有动静。小孩子离家出走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我暂时静静地待在这里。
(十五秒钟的沉默)
这里很远只要不出去走动就不会被人察觉。非常远。阿蓟会把这盘磁带送给你。通过邮局寄不太好。必须提高警惕。请等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录下来。
(哐当一记声响。一段时间的空白。然后又传来了声音)
不要紧录下来了。
听得见远处孩子们的呼喊声。还听得见隐约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大开的窗口传进来的。附近也许有个幼儿园。
上次你收留我住了一晚谢谢你。需要那么做。也需要了解你。谢谢你念书给我听。我的心被吉利亚克人吸引了。吉利亚克人为什么不走宽广的马路要穿行在森林中呢。天吾在这个句子后悄悄加了个问号。
马路虽然方便但吉利亚克人还是离开马路走在森林里才感到更轻松。要在马路行走就得从头重新学习走路。要重新学习走路的话其他的东西也得重新学。我没办法像吉利亚克人那样生活。我不愿意整天挨大人们的打。也不愿意过那种到处都是蛆虫的不洁净的生活。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在宽广的马路上行走。我再喝口水。
深绘里再次喝水。出现一段沉默的时间,杯子咕咚一声被放回桌上。然后又是一段用手指擦嘴巴的空隙。这个少女难道不知道录音机上有一个暂停按钮吗?
我不在的话你们可能会为难。不过我不打算成为小说家以后也不打算再写什么了。关于吉利亚克人我让阿蓟查过了。阿蓟去图书馆查的。吉利亚克人住在萨哈林像阿伊努人以及美洲印第安人一样没有文字。也没留下记录。我也一样。一旦变成了字那就不是我的话了。你很巧妙地把它变成了字可我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做得那么好。但那已经不是我的话了。不过不必担心。不是你的错。只是离开了马路在行走罢了。
深绘里在这里又停顿了一会儿。天吾想象着这个少女在离开马路的地方默默不语地行走的情形。
老师拥有很大的力量和很深的智慧。但小小人也毫不逊色拥有很深的智慧和很大的力量。在森林里要当心。重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森林里有小小人。要想不受到小小人伤害就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这样就能安全地走出森林了。
深绘里几乎是一口气把这段话讲完,然后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因为她没有把正对着麦克风的脸转向一旁就这么做了,所以一阵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