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当日你要迎我进宫之时,我又是高兴,又是害怕。我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再见到你,害怕的是,自此我改名换性,再不是原来的我,我怕,终有一天,我会忘记了我自己是谁。”她幽幽道,既是背对着他,便无须掩饰自己眼内的茫然与痛憾。
他更楼紧了她,沉声道:“当日你我共困于山洞中,我曾失却了一阵记忆,只知自己是民间的小穆,你还记得么?我与你一样,是注定要忘记自己,重拾另一个自己的人。”
花如语不由向他怀中畏缩了一下,像是要汲取更多一点温存的感觉:“我自然记得。”对他,更是对自己说道,“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忘记过往,只好生地做眼下的自己。”
旻元紧绷的神经梢稍地松弛下来,淡淡地笑道:“你说得正是。可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与你在山洞里度过的每一刻。”他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戏谑道,“姑娘,如何又是一副苦兮兮的样子,忘记了贫僧上回所说的笑话了呜?
花如语微微怔了怔,一时不解其意,只侧了一下头,笑问道:“小穆,你说什么?〃
旻元笑着垂下头,贴近她耳畔道:“姑娘还真的忘记了么?白费了贫僧一番苦心。
花如语皱了皱眉,脑中在苦苦思量着姐姐当日所提的与昊元有关的一切,不敢沉默太久,旋即便强笑着道:“本姑娘只知道当日有一位和尚名叫小穆,不知原来还有如此怪异的法号,难不成是公子假扮的?”看不到他神色的变化,只听闻他依旧笑意盎然:“姑娘好眼力。”
她心下不自觉地微微一沉,放开他的手,自他怀中转过身来,注视着他道小穆,这一次我被太后降罪,全因我初进宫 ,不知进退所致,还累及你为我劳神费心… … 如此罪责,我于心难安。”
旻元抬手抚摩着她的脸颊,道:“好端端地为何责怪起自己来了?〃 花如语垂下眼帘,微沉吟了片刻,面含歉然地缓声道:“只因我知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不可轻怒。”她的眼光不经意地从他脸上掠过,“我所犯之错,不敢奢望得以赦罪,只求你的原谅。”
旻元微微一笑,道:“此次之事,并不能全怪你。即便是你的错,我也不会怪罪于你。”
花如语苍白的面容在他温暖的掌中渐渐地泛起一丝娇丽的排红来,她的声音更显柔婉:“可是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也会原谅我,不怪罪于我?〃 灵元嘴角含着一缕如煦如阳的浅笑,他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还是错,我都不会怪罪你,不会指责你,不会惩罚你,更不会离弃你。”看到她眼眶是一抹淡淡的粉红,他的拇指轻柔地摩半着她的眼角,渐渐地拭出一抹水湿来,他遂含笑续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还是错,我都会想方设法哄你发笑,不再让你难过,受委屈。”
花如语一头扑进他的怀中,任泪水倾泄:“小穆… … ”
他拥紧了她颤抖的身子,轻声在她耳际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还是错,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他阖上双眼,半带沉醉地呼吸自她如水青丝上的丝缕香气,细细地辫着,可是那记忆中的桂花清芬,不期然地唤一声,“如言…
花如语闻声,整个儿一震,泪水自惊惶与失望交错的双眸内无声淌下,唇只轻轻颤抖,良久亦无法成言。
他垂头凝视怀中的她,再次低唤:“如言… … ”
她强自收起心头的落索仓皇,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庞来便咽道:“小穆,你可不要忘记了,如今的我,是如语呢,如语,如语,是从今以后,我要做的自己。
他轻笑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是,你如今是如语。”话至此处,他的眼内露出一丝倦意来,花如语心下微觉仿徨,下意识道:“小穆,我有一事相求。”昊元捏了捏眉心,道:“你说。”花如语从他怀中离开,双膝并拢地跪坐在他跟前,垂下头来道:“我听你刚才提及太后风体违和,不知可否让我到宫中仁煌寺内为太后祈福?”他有点意外,略带思疑道:“为太后祈福?”花如语深吸了口气,道:“如此尽我一点心,以期太后风体安康,更是为表我赎罪之意,好教太后.息了怒,莫使再以此为柄,向你施予压力。”灵元叹了一口气,面上泛起了一丝无奈与感渭。花如语接道,“所以,求你向戍守的侍卫下令,明日辰时,暂撤监守,我可得以前往仁煌寺。”昊元握住了她的手,疼心道:“如… … 如语,难为你了。”
再多的难为,于她花如语而言,又何足道哉。
昊元摆驾后,她一直辗转未眠,直至天明。淡漠而清冷的日光透过如烟窗纱照进殿中,她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内青丝覆散于肩后的自己,缓缓地抬手将随意挽于头顶的平髻一挑,发丝旋即飘落于两鬓旁,鸟光水亮,益发映衬得她面白月生雪。
她换上搞白素服,呀咐棠儿争儿道:“棠儿,你随我同行。筝儿,你外出去私下告知宫人,今日柔妃脱替待罪之身,将于清宛宫门外,三跪九叩,直至慈庆宫门前,一为于向皇天祈求太后风体安康,二为向太后表罪妇之过,三为昭罪妇自此以规礼则仪为先,格守恭顺谦慎之训。”
当她缓步走出清宛宫门,始觉身上一袭单薄素衣抵不住外间萧瑟的冷风。她往前走一步,于两旁未曾散去的侍卫们面前跪下,双手向前俯于地上,磕了三下头,方起身,再往前走一步,复跪下,双手依旧向前俯于地上,磕头三次。尚未进宫之前,她曾想过,自此便赢命数一次,她再不是命中带煞的可怜人,每时每刻为自己的归宿而忧心忡忡,唯恐此生只落得荆钗布裙这一落魄下场。如何能够呢?她已经输了十数年,如何再能输这一回呢?
进宫后的第一晚,皇上俊目迷离,不动声色,她何尝不担忧,他自此便将自己看穿,从此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她害怕,一直都在害怕。
她毕竟只是如语,并非如言。
无论如何悉心掩饰,也许也难以成为他心目中的如言。
姐姐与他共同的记忆,是她倾尽全力,也无法取替的。她不知道他为何把自己称为贫僧,不知道他曾说的一个笑话,到底是什么。
也许,这个谎言,她是铁了心要伪装一辈子。只是,她不愿意继续于仓皇无助中坚守谎言,遥遥无期地守候他,是否记起了她。苦心等待的结果,竟又是,他一心所归的人,并非是她。
花如语脚步逐渐变得瞒姗,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丝丝绕绕地披于肩上,额头已渐见红肿,肤纹裂伤,隐隐地露出血丝来,于惨白无色的面容上,益显触目惊心。起初并不要棠儿相扶,当到得北南宫道之时,已是筋疲力尽,前额剧痛,头晕目眩,跪下磕过头后,便只软软地瘫坐于地上,瑟瑟发颤,只能由棠儿搀扶而起,继续于宫人们各异的眼光中往前行。
唯今之计,弱势如她,可以尽力为之的,除却争得皇太后的赦令,安然立足于宫中,便再无他法。如若此次功成,她誓必于宫内步步为营,只求如颜姝妃所说的,寻得一席安身立命之所,便只有敛下那不堪一击的威势,更何况,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威势。也许,从一开始,已是没有资格拥有。
花如语双膝前的素白衣衫已被鲜红的血清染透,每走出一步,均如同踏足于针芒之上,疼痛难忍,每下跪一次,更是痛入骨髓一般。她依然咬着牙,庄庄敬敬地三叩首,模糊的视线中,已远远地看到了通往慈庆宫的东庭宫道。偶尔会有乘着宫轿的妃殡于她身边经过,惊异及轻蔑的眼光自那高贵的锦棉轿帘内投射于她身上,她只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去,平静如初地行那三跪九叩大礼
脸庞贴近于冰冷地面的一刻,她脑中闪过昔日迎她进宫的翟雀肩舆,进宫后华光耀目的连绵宫殿,以及清宛宫大门前一众毕恭毕敬的宫人,那是无上的奢靡荣华,是她背负看弥天大谎,欺君之罪,步进华丽却深不见底的陷井的开端。花如语颤巍巍地站起,任由棠儿扶着行走,慈庆宫已于眼前,而她的视线是愈发的朦胧不清,血肉模糊的额上,血水如小蛇般蜿蜒流出,沿至她眼角,如血泪般淌下,汇成了凄艳而哀绝的无声切意。
已近慈庆宫大门,门庭前值守的宫人看到满面血水的她,面上均是一惊。她跟跄着向前几步,“扑通”一声跌倒在慈庆宫的石阶前,仰头嘶声恳求道:“诸位公公请替樊氏通传… … 樊氏求见太后… … ”
宫人正面露难色之时,却听一旁传来高呼:“皇上驾到!〃
花如语闻声,一阵恍惚,在宫人们齐声敬称“参见皇上”声中愕然地转过头看去,果然看到旻元自华盖车擎上而下,那袭沐于灿烂晨阳中的明黄朝服,闪得她更生卑贱之感,不敢直视。
他不及下令众人平身,匆匆来到她跟前,一把扶起她急声道:“你只跟朕说到仁煌寺去,为何如今会是三跪九叩?! ”触目是她血流不止的前额,眉头紧处目光更显深沉,“你根本不必如此!〃
花如语凄然一笑,颤声道:“求皇上,带罪妇进入慈庆宫内… … 向太后请罪
旻元倒抽了口冷气,用力把她扶起,对一旁战战兢兢的棠儿道:“好生扶着柔妃,随朕进慈庆宫!〃
花如语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只觉心下的重负稍稍地舒放开来,她定了定神,方步屐瞒珊地随在昊元身后拾级而上,步进宫门。
此一次,皇太后似是早知旻元及花如语的到来,正斜斜地坐于慈德股珠帘宝帷后的风座之上,影影绰绰间,依稀看到她一手支颐,风首半垂,似在小憩。旻元深下了气,正要行礼,便听皇太后微带愉倦的声音幽幽响起:“皇帝又要忘记哀家的话了,何又来那套虚礼?”昊元注视着前方流光闪烁的珠帘,道:“母后说的是,儿臣便不构这礼数,只于心中礼敬母后。”
花如语身子虚软地立于殿中,待昊元话毕后,方缓缓跪下,双手支地,弱声道:“罪妇樊氏,参见太后… … ”
皇太后睁开了明澄的双目,透过珠帘看向地上的花如语,竟禁不住笑了一声,道:“柔妃来了?哀家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