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别管它了,这料子不好。”这么说着,她还是随手拽了一下,只是很快就放弃了。因为这份温情,她兴致好了很多,语气中添了几分调皮:“还是你买的呢,真没眼光。”
他笑了,他是一个性格粗鄙的人,同时力图做到不拘小节。这样的人更容易洋洋得意于自己精心策划的细节。遇上她赴约迟到了,他便拨慢自己的手表,不管多少,总之最好让她知道这属故意而又不至于颠倒黑夜白昼。每次都收到良好的效果,于是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中,相安而乐。他又准备放出催泪弹了,戏谑道:“那么你把裙子还我吧,一刀两断。”俨然被抛弃的痴情儿。
“很旧了。”她微笑着,隐约可见一丝不屑。她认为她真是不解世故。现在去拾掇互送东西的所谓的情书吗?别说办不到——她从没想到那些叫信物,值得留上一辈子重温与回味——单说这念头,就十足的无聊。她记得自己迟到时,他居然把表拨慢十一分钟,说你来早了。她当然领情,心里也窃笑不止。他不是自我陶醉,便是为自己可能的迟到铺垫。这么想着,她却决不会恶意戳破,扯下脸皮说清一切更加没有意义。她是个明白的女孩。
于是,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回忆起来。这不是他们的常项,她避免两人感动得不知所以。但你得承认环境的催化作用,一抹阳残存天际,居民楼群和工业烟囱刚好在这里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忙碌的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而大地依旧大口喘着热气,所以乘凉还为时尚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小街居然成了一处宁静的所在。沉浸在往事中,他们说了比任何时候都多的话。
“我们在九月认识的吧。”他追溯到了源头。
“嗯,我转学到你们班上。”她看着他一下一下玩弄着的打火机,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送的,随口应一声。
“都一年了,我们在一起都一年了。”看样子,他留恋起逝去的时光了。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因为她太善解人意,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她果真如此简单?尽管如此,他还是满意的。他听说有些恋爱中的男孩儿身心疲惫,比如打电话,稍有疏忽,就会被女朋友瞬间的灵感抓住把柄,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然后便低三下四地赔礼道歉,甚至惊心动魄地明誓诅咒。虽然他们十分清楚这一切都是花架子,她们并没有表现出那么决绝,不过是心照不宣的过场而已。他就幸运多了,从未遭遇难堪,很少听到抱怨,有时甚至自己抱怨起太平淡了。当然,整体相当满意,而且物以稀为贵。他发出不堪回首和前途未卜的慨叹:“瞧这一年过的。”
那天正是流火的七月。那“一年”中,四月清明或者十二月圣诞,她都记得做什么。尽管没什么特点,她也算得出他们并未走过八月。然而基于凑整的简明与浪漫——她当然又是会意的——她不想指出这个无意或有意的错误。他谈兴正好,高亢中夹杂着惋惜,欢快中掺杂着伤感。她默默地听着。双手撑着石凳,耸起肩膀,两条小腿很有韵律地交错着。从频率来看,你觉得它们似乎若有所思,其实在物理上那叫做惯性。不时地,他温柔的眼波一汪一汪地向她散去。他们谈得很是开怀,整条街都在侧耳聆听,那说笑声回荡在街道上空,最后围扰于他们的头顶,远远望去,在夕阳、尘土和阴影的参与下,恰似天使的光环。
也许我曾在那个七月的落暮时分路过他们,因为我分明有这样一个印象:离我不太远的一条林荫道旁,一对情人并肩坐着。在硕大的落日背景中,女孩儿耸着肩,两腿摇摆着,男孩儿侧目望着她,真是美好。我之所以肯定他们是情侣,大概就是因为我只看见了背影,我急匆匆地去赴自己的约会,何况我认为他们一定不高兴有人偷窥自己的快乐。所以,只留下了一个印象。
我听说了他们的故事后,颇感惆怅。他们注定错过了八月,那是一年丢失的八月。幸好当事人并没有计较,何况,我试图为他们描绘永远的八月,却均告失败,那的确是个缺乏个性的月份,为了说服自己,我打了个比方:我走在路上,发现了远处有个东西,赶快跑过去,捡起一看,不过是块石头。我当然不会因石头的平常而懊恼,甚至不必失望,因为也没失去什么。我一定立刻扔了它,快走几步,这样便什么也没发生。
所以关于那个丢失的八月,我不再想起了,去写一个梦游者就等于在写什么也没发生,我只能快走几步了。
后记:灵感来自昌平园,我将看不到她八月的容颜,于是为“丢失的八月”这个题目度身而做了一个故事。
冉烨
夏天的诺言(1)
总得有一些东西来验证我们的存在,譬如写作;离开了语言我们一无所有。存在是一种在人群中表达的欲望。鲁迅言,当我开口,便感到空虚。可是,空虚也是一种存在,空虚不是虚无,所以,鲁迅终究还是开口。
有时候我会冷静地反省自己经历过的往事,感觉记忆中的主角与自我总有一段无法弥补的距离。我怀疑有些事是另一个自我所为。它经常出现在那些无声无息的情境之中,譬如无言的尴尬。其实所有的尴尬都有问题,都没有道理而不该发生。在它发生的一刻我们的本体其实已经远离,余下的躯体只是非真实的自我。总得有一些东西来验证我们的存在,譬如写作;离开了语言我们一无所有。存在是一种在人群中表达的欲望。鲁迅言,当我开口,便感到空虚。可是,空虚也是一种存在,空虚不是虚无,所以,鲁迅终究还是开口。
当然,开口之后,是真是伪便接踵而至。
1997年的夏天很热。我第一次在灼人的空气中过北京之夏的全过程。可在初见承淑的时候,我一点没感觉到热度。当时室外下午的阳光颇浓烈,咖啡厅却宁静而凉爽。我看见一个女孩皱着眉头进来,满腹心事的样子。我计算着时间道了声你好,女孩却几乎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改变视线的方向。那天我老觉得她脸上搽了一层厚厚的东西,太多的口红使得她双唇发紫。我想像中的热情立即减了一半。我的师兄和她的师兄开始商量起家教事宜,我一概表示同意。早听说教外国人太容易了,接近聊天,可我在陌生人面前从来不善聊天,又想起对方冷若冰霜的模样,心中不禁忐忑不安。
回来后我在北京的地图上查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二里庄的字样。尽管这样,第二天上午在费了不少周折之后,我终于在最后一分钟准时敲门。门是她开的。我们互道你好。她并且说老师请进。听她两句中国话,我顿生亲切之感。落座之后,她慢吞吞地问:“你要不要——喝一点什么?”我忍不住纠正:“你应该说‘你想喝点什么?’”见她发愣,我又重复一遍,这下她大概意识到自己出了错,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总算放了心,于是跟着她笑。女孩会笑就好,我想。
后来我发现自己当初是冤枉人了。事实上她在多数时候都一脸真诚的笑容。世界上有着无数种语言,有一种却是全球通用,那就是微笑。
我们的学习从拼音开始,然后是解词,然后是造句,最后是课文。她好学而主动,领悟力很强,真是天天进步。她学了两三年汉语,一直分不清第二声和第三声,我从字典中抄了不少例字教她读,两三天后她便能准确识别“鱼”和“雨”了。
她自我要求极严,从来不许自己留下任何疑问,总是不停地问为什么。每次外出她都背着沉重的书包,装着两部厚厚的词典。在练习用生词造句时,她总要求:“老师,我先说。我不对,你说我。”我说,不是你说我,是你告诉我,她马上问什么是告诉。
我原以为自己对这些常见词语的意思了如指掌,没想到有时竟无法向她解释。有一次她认真地问我温柔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很久却无法开口。我想说温柔是粗暴的反义词,可粗暴又是什么?至于那些虚词,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只有所谓用法,可她偏爱穷追不舍,我只好求助于造句。有一次用“怪不得”连造三个句子却使得她越来越莫名其妙。我这才意识到,平日里对汉字的印象其实很模糊,一个词只有当你能用自己的语言确切的解释,你才算掌握了它。
有一次她造了个句:我漂亮。我问:“你漂亮吗?”“当然!”她胸有成竹。我惊讶于她的自信,暗想我怎看不出来?我又问:“你怎么知道?”她说:“我知道。我朋友说。”然后又讲前一天她去街上买玉的事。她讲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老板说她真漂亮,竟将价钱减到四十元(我说那玉是假的,真的很贵,她却坚持说是真的。)
我终于发现她的漂亮是在一个晚上。那时她又说起男朋友认为她很漂亮,另一个女孩不漂亮,我趁机向她解释什么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听了更加兴奋。灯光下神采奕奕,宽广的面庞生机盎然,眼神明澈如泉,我不经意地看着,突然领悟出另一种美,一种大方富丽的美。我看她鲜红的嘴唇线条分明,整洁的牙齿雪白晶莹,灿然有光,这才明白为何古人将其比作碎玉——这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牙了。
此前一天黄昏她到北大。在宿舍里突然问我:“你几岁?”我在报纸上写了个201/2。她说:“你很年轻。”我忍不住问:“你呢?”她没有做声。我又猜道:“是二十吗?”她说:“你不要问。”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你女朋友呢?”我说没有。她说你有。我觉得可笑,再次肯定没有,她却还说:“我不信。”我顿时有一种有话说不出的感觉。万幸她只是说不相信,没说我骗她,大概不知道这词。本来嘛,一个人说话,信不信由你,我讨厌听人说“骗”字,那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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