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在胳膊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有波波抄给我的一首诗。我知道波波在读苏联和东欧文学,那诗我永远难忘:
那黄金时代的流水到哪里去了?
我常常在河里玩儿,我们很想滑过水面,
一直到寂寞的荒野,就在那里,
青春可以掩藏心灵的怯弱和不安。
那里,洛拉解散了柔软的发辫,
惊奇而得意地向水中的影子凝视。
我的热烈的恋爱的眼泪都模糊了
她的映在这银色的水波中的影子。
聂门河啊,那水源哪里去了?
它很愿意给我这样的希望的梦和幸福。
哪里是我的前途无量的童年?
哪里是我的友人?我是徒然地关注!
哪里是我的曾在水中照影的洛拉?
一切都过去了,我的眼泪又怎能留住?
在看到波波的那一刹那,我明白了——波波恋爱了,或许是为了抚平伤痕吧。
她穿着一条长长的蓝印花布长裙,一件白短袖衫,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下来,依然是一声不吭。我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波波迅速躲开了我。我惊讶那目光里有一种烧灼人的东西,掺杂了惶恐、胆怯、躁动还有甜蜜而焦急的期待,也许还有模模糊糊的向往。我被那目光烫了一下,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波波终于换下了她的牛仔裤和夹克,波波不需要当最帅的女生,不需要成天躲在男装下面。她静静地站在镜子前面(她已经好久没照镜子了),她的深蓝的和白色的衣服明媚、洁净而柔和,她乌黑的头发柔软地披在肩上,波波从来没这么美过。
我忧虑和担心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波波受不起第二次伤啊!
晚上熄灯时波波才回来。瘦瘦早告诉我们那个男生原来和波波一起当家教的,前些日子不知为什么和那个老美打了一架,也许是因为要求加薪,差点儿没被扭送到学校的保卫部去,到现在他的额头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大家都诧异波波怎么会和这种男生好上,打架的男生不可靠,况且那男生早考了GRE,出不了半年一年就飞到美国去了。
可我知道为什么那个男生打架,我知道波波为什么和他好上了。“会可靠的,他能保护波波不再受任何伤害。“我肯定地说,大家都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我。她们不明白,我明白。
过了不多久我就再没有精力关注波波了。一个数学系的长头发男生开始每天送花给我,穿得整整齐齐地请我去喝咖啡,天天在楼下等我一起上自习。
只有一次我回寝室的时候正巧波波和他的男朋友在屋里说话。我听见他大声说:“你要是有自尊心就去学英语吧!”我听见波波仿佛哭着说:“不用你管我!”屋里静下来。我猜他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遍,世界上不会有人舍得波波掉眼泪。
其实波波英语挺好的。一次我看见她在啃原版的《德伯家的苔丝》,一次在看厚厚的《莫斯科女人的情感日记》。波波只是无法沉浸在单词和试题里,她所学的英语和俄语必须用以交流和沟通。此外,我想她需要一段时间“疗伤”,有一阵她一听到和美国有关的东西就冷嘲热讽或者暗地里咬牙切齿。
等我和数学系的长头发男生从龙庆峡回来时,我看见了波波给我的第三封也是最后一封信。那是她好早以前写的,就是波波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的那天深夜。
那天晚上波波他们俩去了麦当劳,在那美国佬开的餐厅里一杯又一杯地喝咖啡,他们并没怎么说话,等他们确信已经把续来续去的咖啡喝到五毛钱一杯的时候就走了出来,临走时波波没忘了踹红头发的麦当劳叔叔一脚。
然后他们漫步在灯光闪亮的街上。波波说她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柔情,她很想用怀抱来温暖这个世界。她想像在上苍的安排里自己的痛苦也许正减轻了这世界的罪恶。
但波波还是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她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她害怕。她怀疑。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下马路时波波身子一歪,他连忙伸出手去。但波波又站稳了,他的手于是停在空中。他对气忿忿望着他的波波解释:“我怕你摔倒。”波波祈祷奇迹发生,让时光倒转一个星期。她甚至愿意以生命为代价,抹去她所曾经经历过的污秽和不幸。“让我帮助你,让我保护你!”他说,波波很想伏在他怀里,她知道要是她愿意她可以靠边他的肩上哭上整整一夜,但是她怀疑自己连这样一点勇气都没有。他们离得很近,可究竟彼此间隔了一段距离。最终两个人沉默地走回女生宿舍楼,平平静静地道了再见,连手指尖也没互相碰一下。
波波之所以没在当时把这封信给我是因为她发现了我和数学系长头发男生的事,她担心笼罩在自己头上巨大的阴影会给我们带来厄运。她看着我们幸福的样子愈发怀疑自己,愈发害怕、惊惧。
过了没多久波波就去莫斯科大学读书了,一年的时间,等她回来的时候男朋友早在远隔重洋的大洋彼岸求学了。波波走的时候大家都去送她,他也在内。
他终于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在我们的默默注视下他把她搂在怀里,像搂一个小孩子那样,搂得很紧很紧,久久不放。
我想这也许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也许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惟一的一次拥抱。我扭过头,忍住眼里的泪。
波波再回头望我们时已是满面泪水,我知道那伤害带给她的是大于死亡的痛苦和恐惧。而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
后来波波给我寄过一张照片来,在莫斯科大学的主楼前,依然是那条长长的蓝印花布裙子,软料的白短袖衬衫。波波的头发长长了,被风轻轻吹起,波波一手向后理理头发,在北国夏日的阳光里向我们微笑。
波波的笑始终没变,还是那个刚来报到时的小女孩的那种纯真。我又想起波波当初如何说她的波波夫,说她要颠覆俄罗斯的凋弊和复兴;想起她冒冒失失跑到芭蕾舞演出的后台,去看她的叽哩呱啦说俄语的天鹅湖王子……
波波是天使,我相信在她摆弄小刀,躲着大家抽烟,成宿不睡觉时,她的纯真也始终没有消失过,只是被痛苦掩盖了而已。
我幻想有一天在美国研究比较文学,或者周游列国的波波又邂逅了当年机场分别的他。岁月流转,他们的脸都被雕琢出了道道细痕,他们的乌发也染上了霜花,但他们又像当年一样久久彼此深情地凝望……
我常这样幻想,躺在波波空出来的硬木板床铺底下,难以抑制住幸福的微笑和泪花。
津津
秋日叙语
这个九月很长,这个九月独自离家的你很孤单,像个时下流行的街道诗人一样说他寂寞得发慌和无聊。
那该是个怎样的下午呢?我在困顿中慢慢地敲打着键盘,屏幕上的影像一次次地模糊。这时候,你来了。我毫无防备,在这样一个秋天的下午,这样一个慵懒而疲惫的下午。你来电话说——尽管我们此前并不认识——这个下午有空吗?我记得我当时的惟一印象?就是这个女孩是不是那种“某某女生一回头,色狼也跳楼”的那种。你却不能理会或者猜测电话这一端我的诡异心情,依然故我地说这个秋天很孤单,这个九月很长,这个九月独自离家的你很孤单,像个时下流行的街道诗人一样说他寂寞得发慌和无聊。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说别这样,别净是这些个酸溜溜的字眼。你还是在说你不想,不想在接下来的长长的国庆假期里太过于凄清,太过于落寂。我抬头看看窗外有点发白的下午的阳光,清了清嗓子,我说你过来吧。
电话挂断,我也才发现这个九月末的下午,这个“孤秋”的下午,宿舍里空空荡荡,我形只影单,像一只小小的耗子张惶而无奈地蜷在它小小的窝里。秋天太紧,阳光太烈,耗子久已习惯了在黑暗中温暖的窝里可爱地蜷缩与自言自语,细数着自己流逝的曾经美丽的光阴故事,舔舐着自己那一抹淡淡的忧伤和成长着的一份失落……
这个秋天有点奇怪,九月初时还热得难挡,九月中时忽地起风,忽地下几阵凉飕飕的雨,于是竟变得很冷了。在月末的时候,想起了共和国五十年的大庆,于是有一阵莫大的欢喜;又忽地在某个不知所以的早晨接到好友莫名失踪的消息,于是有一股无限的悲哀。而恋人呢?恋人在哪里呢,是否也和我一样像个陀螺似的为生活驱使着忙碌着疲惫着?……于是在这样突然降临的九月末,我像耗子一样敏锐地蜷缩起来,一边唠叨着这个奇怪的秋天:今秋有点冷,今秋有点冷……
而那样一个下午,你是裹挟着怎样浓郁的秋意站在38楼前那排东倒西歪的自行车边的,而那只小小的耗子出现时你有过怎样的触动呢?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吧,因为一只午后无神的耗子是不够可爱和迷人的。或者先是些许淡淡的失望,接着是片刻轻轻的安慰,而后是久久的平静吧?但那个下午静园的草坪却是很好。没有太多的人,草也是枯黄枯黄的;那种黄色我很熟悉也很喜欢,有点成熟的意味,有点落寂的意味。或许成熟也伴生着落寂吧?然而我却就此想起了金黄。金黄,那是某种丰满和颗粒的感觉,糅合了父老乡亲沧桑的脸谱和温暖的谷粒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它的注释下繁衍着自己的呼吸。
……
我们是怎样开始呢?是从那个喜欢拖堂的白发的先生,还是从那无限催眠的马哲课?抑或我们诗意了一回,从这样一个百无聊赖的秋天的下午开始?从你被我一开始就无限嘲弄的高跟鞋开始?到底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你每次还要像个母夜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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