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报案。”他停下来,胸口紧得像是要爆裂开。
“为什么?”小洛的眼睛点亮了她的整张脸,“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小洛!”夏芳然厉声地呵斥了一句:“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
“小洛,”罗凯气喘吁吁,“你等着我回来,等我回来咱们再慢慢说。”然后他像是飞翔一样地转过身,消失在远处的暮色里。
路灯点亮了。惨淡的月光的白色。这路灯把小洛的脸庞映得像是日本能乐的面具。小洛决绝地安静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凝视着眼前这个像是雕像一样的女人。她的蓝宝石戒指就像一滴天空的眼泪,静静地,在她残酷的手指间凝结着。
“夏老师,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丁小洛。你不记得我写的作文了吗?是写给你的呀。我说我想做一个服装设计师,做最漂亮的衣服给你穿,你都不记得了吗?”
惊愕像是狠狠的一个耳光那样让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她安静地说:“真巧。”
“夏老师,你那时候好漂亮啊,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再碰上过像你一样漂亮的老师。你还记得你指挥合唱队吗?你的裙子是粉红色的。你――”
“够了。”她哑声说,“那你应该明白的吧。你看看现在的我,我比你有充分一百倍的理由去死。可是我不怕你笑话我,我看到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还是害怕了。这样你懂了吗?我害怕了。那你呢?如果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任性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你不只是任性,而且可笑。你根本还不知道人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也难怪你随随便便就想死。你以为死是什么?不是你今天想赖床不上学就可以让你把体温计放在下面的暖水瓶。你这连逃避都算不上你知道吗?你是耍赖,以为这样撒个娇就有全世界的人来心疼你纵容你――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一个人的命其实是很贱的,觉得它值钱的也无非是它的主人而已。可是你凭什么想要这样要挟别人?你又要挟得了谁?拿着无知当壮烈,你还挺投入的。”
“夏老师,你骗了我们。”小洛忧伤地笑着,“你骗了我们。你还说陆哥哥不尊重人,其实他是为我们担心,可是你,不过是瞧不起我们,对不对?”
“我不像陆羽平。”她打断了她,“我没有他那么多的过剩的同情心。罗凯说得对,长大就是学会嘲笑。可是我不明白你们凭什么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呢?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嘲笑过别人吗?你敢说你自己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吗?长大就是学会嘲笑,这件事是不对的。可是小洛我告诉你,大家都有分。谁也别想撇清。无论是长大了的人,还是没长大的人,――没有人是无辜的。死也没用,死只能证明你自己底气不足,却根本证明不了你无辜。”
“夏老师。”小洛没有遮拦地直视着她,“你说我是耍赖。那你怎么就能确定你没有耍赖呢?怎么样就不算是耍赖呢?因为我们没有被别人泼过硫酸,我们就一定是在耍赖吗?”
她站起来,毫不犹豫地甩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小洛:“闭嘴,我叫你闭嘴你听见没有?”她们摇晃着,挣扎着,厮打着,她听见小洛倔强地叫着:“你就是觉得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可怜的而已。你们这些漂亮的人就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一样,没有了漂亮就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重重地推了她一把,小洛踉跄着往后退,往后退,当她魂飞魄散地扑上来想要抓住她的时候,她已经干脆利落地跌下去了,像电子游戏里gameover的小人一样跌下去了。夏芳然拼尽了全身力气,奇迹般地在那一瞬间抓住她的一条胳膊。下坠的力量险些把她也带下去,她用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抵住岸边的太湖石。
“别怕。”夏芳然说,“使劲。我把你拉上来。”
“夏老师。”她在湖水里仰起小脸,像是神话里的那种小精灵,“夏老师,你觉得,我算是一个好人吗?”
“来,用力,我可以拉你上来的。”夏芳然咬着嘴唇,“你当然是个好人,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夏老师。”她喜悦地笑了,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说:“夏老师,你松手吧。”
“开什么玩笑。”她感觉到汗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流下来。
“松手吧。”小洛闭上眼睛,微笑着叹息,“夏老师,谢谢。”
小洛无拘无束地下沉的时候,听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水泡调皮的声音。原来每天都要呼吸的氧气是这么生动的一样东西。窒息的,模糊的温暖和疼痛伴随着一种很深的睡意涌上来,小洛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像湖底的泥沙一样沉,一样重了。可是这个时候,她看见了光。那么灿烂地穿越她的眼睛,她的脸庞,一种盛大而如风的自由从她的发丝间呼啸而过。
“你要谢谢陆羽平。”徐至坐在夏芳然的对面,微笑着说,“幸亏他背叛过你,幸亏还有一个赵小雪让他把那个包裹寄出去。否则的话,你可就真的洗不清了。”
“噢。”她有些糊涂。
“陆羽平在二月十四号那天早上给赵小雪寄出去一个包裹。里面有他们俩初次见面时候的那把伞,几样小东西,还有一封写给赵小雪的遗书。本来,那个包裹该在寄出后一个星期之内到赵小雪她们家的。可是大概是因为过年邮路忙的关系,那个包裹直到赵小雪又回理工大了之后才到。她的爸爸妈妈也就忘了这回事了。直到上个周末才跟她说起来。她就让她爸爸妈妈把这个包裹快递来,还没有拆开就直接来找我们了。所以,”他深呼吸一下,“指纹很完整。还有那封遗书,笔迹鉴定也很顺利――幸亏是手写啊,如果是e…mail的话,可就根本算不上是证据了。”
“你是说――我不会死了对吗?那个你们找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女人终于救了我,是不是这个意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浮起一个孩子一般惊喜但是困惑的表情。
“是这个意思。说到底还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微笑地看着她。这个终于得救了的女人还是一副高傲的样子,但是感恩在她的脸上,声音里,甚至是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蜂蜜一样金黄色,甜美的气息。
“真奇怪啊。”她笑了,“最后活下来的人居然是我。”
“这是好事。没有什么奇怪的。”徐至说。
可是她听不清徐至在说什么了。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但是她全都听不清了。阳光像条河流一样,浩浩荡荡地穿越她,盖过了她。通体透明的温暖中,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亲人的,熟悉的气息。陆羽平,你当时发现我放你鸽子的时候是不是气疯了啊?可是陆羽平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眼泪涌了上来,灼热的眼泪使她柔软,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柔软过了。她一直不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示弱。可是现在,示弱吧,低头吧,感激吧。劫后余生的时候低头不是屈服,不是耻辱,而是默祷――因为,她肯双手合十。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她闭上眼睛。她看见了他的脸。她想你呀你这个家伙你说到底还是另外有一个女人,说到底你们男人真是不可救药啊。可是,她知道她会用她的有生之年来想念他,来回忆他,在心里这样跟他讲话,把发生过的,他看不到的事情都这样告诉他。用这种方式走完他们作弊未遂的一辈子。
现在没有人叫我“殿下”了,我很寂寞呢。
“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陆羽平。陆地的陆,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记住了吗?”
陆羽平,你过来呀。
48
陆羽平写给赵小雪的信。
小雪: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小雪,我一点都不后悔我的决定,可我唯一没法面对的人,就是你。
小雪,你现在一定是恨死我了吧。我真害怕你看到这儿就会把它给撕了。不过你能不能看在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写信的分上,把它看完呢?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再撒谎,请你相信,我是多想永远跟你在一起。我们结婚,生下我们的宝贝,一起抱怨生活的艰难,偶尔争吵偶尔互相埋怨但是谁也离不开谁。那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小雪,所以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都会心怀感激,因为是你让我看见了希望。可是有一件事我是不能骗你的,我不能干脆地跟你说:要是没有夏芳然,我们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地,幸福地相守了。
小雪,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长大的。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很多世面,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一直都相信这世上存在一种完美。一种至情至性的美丽绝伦。我想如果我能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话怎么活着的,我大概就不会这么固执了。当我第一次看见夏芳然的时候,我还以为,那种我从没见过但一直坚信的完美,终于被我找到了,或者说,终于慈悲地找到了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拥有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天天看见她,仅此而已。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居然给她带来了那么大的一个灭顶之灾。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跟那个孟蓝大概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比方说,我们都是对自己头脑里的世界特别固执的人,却往往忽略了自己和别人之间的区别。
那个时候我狠狠地挣扎过一阵子。在夏芳然出事之后,其实我那个时候可以藏起来的,反正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我。但是,我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担当。哪有男孩子没有做过当英雄的梦呢?可是问题是,我是在别人都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的时候开始把我的梦在现实里演习的。所以我没有权利责怪任何人,所有的错都是我自己的。我既不能忍受自己不够光明正大,又没有能力把我的光明正大进行到底。
我不给自己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