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下午三点多钟,审讯室进来两个着装整齐的刑警,看样子是正规部队开过来了。
一个戴着圆圆的小无框近视镜,皮肤白皙,文质彬彬的,象是个有学问的警察。
另一个剪着平头,脸上的瘀肉下坠着,胖得出奇,个头有一米八左右,块大脖粗,据目测体重不下二百斤。宽胖的大脸酡红酡红,绝对是刚下酒摊儿,没有喝过酒脸色如此酡红的人,应该和缅怀一样,在天堂或地狱的门口,而不是审讯室的门口。
国家部委的五条禁令,都是贴在墙上的摆设。连外宾们都对中国朋友的软着陆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说你的我喝我的,大不了一纸检查一条好烟一件好酒,最多一打票子解决问题。
给我打开手铐的当儿,证实了我的猜测,馔鼻的酒气果然扑来,不亚于那双从养殖场走出来的袜子。
我扭了扭头,心想这种味道不知怀旧的狗儿喜不喜欢。
4.
审讯室十分简陋,是陶先生喜欢的那种斯是陋室,唯吾德馨的房间。
窗户上没有钢筋笼,还缺了几块玻璃,窗外的春风吹进,我感觉不象诗人所赞美的春风。向外望了望,想起几句网络诗人描写春风的文字,大概是“杨树的手掌拍碎了城市的玻璃,粗布的芬芳氤氲走进,领带慌忙:请坐!”
两位警官就先后落座。
我这才注意到审讯记录用的桌子更是破旧,不,准确地说应该叫古董。桌子上隐隐约约一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美术字就是佐证。我不禁讪笑了两声。毕竟是人民的公仆呀,无产阶级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革命传统作风,被咸平区刑警支队发扬得如此淋漓尽致。
“严肃点!”小眼镜厉声说道。
胖子斜楞了我一眼说:“小崽子,有你哭的时候!”说着从梦特娇上衣里掏出一盒玉溪烟,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吐了一口恶气。
我看了看他的警衔,也不过是个一级警司,月工资在八百元左右,竟然抽起三十多元一盒的硬玉溪。
要说这国人真能折腾,一盒烟动不动就是几十上百,难怪一留学生说我那个屠宰场少东家的同学,是打肿脸充猪头,穷烧包。美国富不富?不富北京人不会在纽约。我吸过的最好的进口烟也就三五万宝路什么的,价钱并不惊人。国烟不菲的价格,成为心理废颓的爆发户,和诚惶诚恐的骗子公司撑门面的招牌。
我说他们是被自欺欺人的可怜虫,我的一位在汴京大学给领导开车的朋友,则说买国产高档烟,等于是找到了一条往国库捐款的捷径,省去了很多烦琐的手续,可谓既省功省力,又做好事不留名,是爱国主义的又一表现。开始我还稀罕,反贪局怎么就不查胖子呢?听朋友说过之后才明白其中道理,原来胖子还是一爱国人士。
眼镜好象不吸烟,被爱国者的玉溪呛得直咳,问道:
“咳…姓…名咳?”
“雷若雨。”
“性别?哦,男。”
“年龄?”
“27”
“文化?”
“硕士。”
“还是个研究生?”胖子插话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国家培养你这么多年,好的不学,学会杀人了?!”说完更加丰富着自己的爱国形象。
“住址?”
“你是问户口上的,还是现在的?”
“哪儿那么多废话?都说!”
“别跟他闲扯淡了。”
胖子对眼镜的耐心询问很不耐烦,夹着玉溪的指头点着我说道,“小崽子,身份证拿来看看。”
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点犀”(点溪)。这是个新名词,有点象道教里的“点化”一词,是指用含蓄的语言或动作启发人悟道。你有求于他或是被他抓住什么把柄时,他就开始点犀你,你要是悟出点什么门道,给他送点礼或满足他的某种需求,什么事都好说好商量。
不过我天生呆笨迂腐不化,你拿玉溪点到脑门儿上都没用,一五一十地回答:
“没带。”
一年后胖子因另一案件收受巨额贿款栽了,调查组到大梁市找我取旁证时,我问调查组的人员,若果那天我说身份证在家里,让他带我回家拿,到家后趁机塞点钱给他,他干不干?调查组的人员没有理我。
我的一位公安战线的老同学说,他不是不干,而是不敢。
胖子看了看我,从一旁转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拎只小鸡一样把我提到半空,脚尖似乎挨地似乎不挨地,头皮被揪得钻心的疼痛。
我开始意识到,问题并不象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莫非缅怀死翘翘了?我终于弄懂了辞海里醍醐灌顶一词的真正含义。
“啪”的一声,胖子把我扔在地上,歪倒的凳子正好硌在腰间,我伸手划拉一下凳子,一个半截的钉头,在我的胳膊上开出尺把长的口子,一阵撕心裂腑的痛感袭遍全身。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看来“刑讯逼供”这个词不是瞎编出来的,今天让我给轮上了。
胖子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尖踩上使劲儿拧了几下说:
“小子,好好交代,有烟吸——”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很优雅地抽出一根点上。“——有茶喝。看见了没有?”他指了指后墙上的字,生怕我不认识似的,铿锵有力地读道:
“抗…拒…从…严!从严,不会不懂吧?硕士。瞪着我弄啥?你丫不服呀?”
“你刑讯逼供!”
我被该死的胖子收拾得一头火,特别是在我面前掏中华的炫耀动作十分做作,心里至少骂了他100句“小人得志和蛀虫”,眼睛象小妹一样,恶毒地死盯着他恶浊倥侗的心脏,有蛰死他的欲望。
奶奶的从城市到农村哪受过这等怨气,谁会白痴到跟一个呆子计较太多?父母更是舍不得动呆儿子一个指头。虽然我自幼反应迟钝,但性格刚直不阿;爱迟到晚熄灯,那都是人们对沉心思考勤奋好学的曲解。父母常常为笨儿子的争气感到骄傲,说要是计划生育早先几年,一个国家的栋梁之材没准儿就给计划掉了。因此他们为国家意外的栋梁默默奉献了自己的人生。
今天我这个栋梁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腐败分子揍了一顿,心里那个窝囊就别提了。
胖子一听我说他刑讯逼供,大笑起来,笑得一身的民脂民膏呼扇乱颤,对着眼镜笑道:
“呵呵,眼镜儿,他要我们刑讯逼供!你听到没有?”
说着转过身来,弯下难以打折的酒囊饭袋肚子,把脸靠近我,五根肥肠似的的指头拧住了我的耳朵又道:“小崽子,想害我们哥儿俩呀?”
眼镜收拾一下文件夹,夹在胳肢窝站起身道:“我看先到这吧,让他清醒清醒,好好想想再说。”说着,二人砰地摔上门走了。
第四卷 第二十章 刑讯逼供
1.
我现在象一个闲来无事赏景观光的游客,没有了疾首蹙额的咸鱼袜子,也没有了烟碱酒精的混合型香水,自由自在地打量着审讯室。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几个美术字,排去“从”字写得很不合情理,其它的基本上还符合黑体字的要求。中国书法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布局章法不说,仅就单个的字,说道儿就很多。譬如这个“从”字,讲究的就是揖让避就和先让后趋。前面的人让一下,后面的人就过来了,大家和和气气组成的“从”字会耐看许多。倘若互不相让,各自为政,没有一点团体精神,写出来也是白白逛了一次海滩,弄来一盘散沙,很不值钱。就象眼前的“从”字,比其它的字宽出三分之一,一不小心就读成了“坦白人人,宽抗拒人,人严”,十分费解。
我趴在窗户上远眺,泡桐树还没有长出叶子,成串的理想就倾泄无遗,爱出风头的家伙!不过现在正红得发紫呢。
对面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几乎紧贴着审讯室的大楼。在建筑行业,楼房之间的亲近,是极其违反规定的,间隔严重不达标,是最大的忌讳,楼主能批下许可证,定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假使说谁弄把梯子一搭,我就可安然解困。听说前一段有个惯犯从刑警队逃脱,据我的观察很可能是从这儿跳的楼。
我离开窗户,免得有人进来看见生疑,岂不冤枉?我何须逃跑?我要光光彩彩,矫健从容地迈出刑警队的大门,缅怀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我只不过是白捡个除暴安良的美名罢了。
2.
正在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推门进来两个和我年纪相仿,小也小不了几岁,身穿迷彩服的家伙。
一个剪着刺猬状的毛寸发型,啫喱水没少喷,一撮一撮的头发被定型,让人以为戴了一头倒置的钉子。脸上布雷似的排满青春痘,凶神恶煞一般,冲我挤眉弄眼的,使我立即联想到了东施效颦。
另一位头发焗成金黄色,这种人大街上垃圾一样多,多是受明星们的影响,以希奇古怪为美,表示新潮,我已司空见惯。不过两片眉毛倒是很有特点,离得很近,好象长远点别人不知道它们是一对儿,我怀疑他是不是从心连心艺术团下来的演员?听说长这种眉毛的人心狠手辣,不知是真是假?看看现在的公安队伍,的确是该整风了,都交些什么朋友?
正在纳闷,连心眉流利流气地开了腔。
“嗨,老哥哥,在这干吗?”
“没事儿。”我懒得答理这种人,似应不应地哼了一声。
“没事跑刑警队来玩儿了?啊?啊——?”
那刺猬头也许看出了我对他们的鄙夷,几乎是飞跃着过来的,说着话往我胸口连捣两肘。
冷不防遭遇袭击,我蹬蹬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墙上,顿时头懵眼花。
两人走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