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没有了平素的豁达和坦荡。从此,我将失去很多东西,但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和我的知己,相隔天涯。我在明皎面前,平静地说着“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只是她不会知道,我的心底,早已泪流满面。
到岭南的最初岁月,一切果然如我设想,凄凉之地,百废待兴。我还是要感谢皇上,虽将我贬斥,却并未削减我的待遇;没有时间为我准备府邸,倒也做了合适的安排。我自然不怕生活艰辛,当初交游天下,靠的亦是自己;只是我还有家眷,我为棠澜宫出头是我自己的决定,其中后果不应由她们承担。
我一向是随遇而安的人,既来岭南,纵使荒芜,我也会为自己打造出一片精彩。我渐渐适应了岭南湿热的气候;此处的山岭不同别处,树木长青,繁花不谢。我在闲时信步走走,竟还发现了一处绝佳的风景,有山有水,更难得的是气温适宜,若在盛夏,竟不似岭南遍有的那样炎热。自此,我常去那里,并自己筑起了一座木屋,消遣时山水相伴,一时不知身居何处。
当然,我还是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深夜不寐之时,我站在庭中,面朝的方向,永远不会弄错。京城,无论我在岭南过得快乐与否,我都不会真正释怀。
我从未断开与京城的联系。在京城中,一直都有些朋友,为我传递着那里的点点滴滴。我关注的人们,我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事,我都关注着,我都知道。
那年,我避开明皎,对韩仲泽说出“好好待她,她身上的每一点都值得你去爱。若是我当初早一些来到京城,只怕就轮不到你韩二木头”。我记得那时韩仲泽的眼神,从意外到坦然再到坚定,那是他对明皎的感情的沉淀,让我也感到欣慰。我不后悔向韩仲泽坦白自己对明皎的感情,无忌公子一向坦荡,而我说出这句话,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我不否认,当初那样快做出牺牲自己的决定,其中亦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为了明皎决绝的目光和话语。我爱慕她,便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只是,这个原因,希望她永远不会知道。有韩仲泽和她倾心相爱,那比什么都好,也是我想看到的。
到岭南后,我和他们只是偶尔通信。往往是他们的来信长篇累牍字字关切,而我的回信只言片语一带而过。不是不想和他们联系,只是不愿意让他们为我感到惆怅。甚至,我不希望他们时时记挂着我。我只想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知道他们过得好,那就足够了。
直到那天,我忽然得到了京城中朋友的消息,韩仲泽与霁雪郡主订了婚。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了晴天霹雳的意义。我不相信,几个月前分别之时还深深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劳燕分飞;而韩仲泽亦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又为什么会抛弃明皎。
我一直没有尝试联系敬妃娘娘,但这一刻,我不顾一切地动用了所有线索,只想找到棠澜宫的人,探知事情的真相。终于,又一次的飞鸽传书送到了我手中,我迫不及待又心生犹豫地打开,里面,正是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曾经在他二人吵架之时勇当和事老,此刻,看着这样情何以堪的错过,我竟发觉,自己毫无置喙的余地。这件事,乍看来仿佛错在韩仲泽,可是同为男人,我却明白他在斯时斯地的无奈。他二十多年来“韩二公子”的行事做派,桎梏了他的选择,他只求对得起所有人,却在错手之间将自己最爱的人伤害。不是至情至性之人,也不会犯下这个错。
从那天起,我没有再收到过他们的信件。我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对他们而言,我是他们感情的一个见证人,如今感情不再,见证人的存在,只会让他们的伤口流血不止。
此后三年,音讯不通。我依然通过飞鸽传书了解着京城的点点滴滴,知道他们的日子平静地继续着。这是我愿意接受的状态,同时我的日子也在平静地流淌着。我的第一个孩子,在岭南出世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即便是在岭南,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个午后,我抱着孩儿在庭中戏耍,信鸽又一次落到了我的肩膀。我打开那封信,上面的字句一下下地震撼着我的心。我看到信纸上,是明皎的死讯。
“父王,你怎么了?”孩儿稚嫩的声音唤回我的意识,我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淌着眼泪。低头看去,我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
我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的理智几乎挥散;依旧如三年前那样,我用尽一切办法,联系到了敬妃娘娘。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我明白了什么是两世为人——直到看到回信,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不是信的开头,而是,“明皎无事”。
我仔细地看着信,让自己接受这个离奇坎坷的故事。明皎和韩仲泽,经历了重重艰辛,终于走在了一起;可是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在一夜之间将二人分离到了彼此生命之外。我不忍再看面前的信纸,我此生最重要的挚友,何以会落得如此下场!
唯一的欣慰,是我在信的最后,看到这样一句,“明皎已有身孕,隐居京郊”。我默默地注视着这简短的语句,渐渐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有这让人欣慰的余庆,这将是韩仲泽留给明皎最后的温暖。信中说,明皎的发小章适颐一直在照顾着她。我之前听说过这个人,他医术高明,我虽然不认识他,却也放了心。与此同时,我开始考虑一个决定。
岭南的冬天来得很晚。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中传递了一个好消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不让我悲欣交集的好消息——明皎的孩子出世了。我在冬日的阳光下,笑得很开心。我知道自己很久都没有笑得那样开心,仿佛多年前与他们两人把酒畅谈时那样。
此时,我知道考虑已久的那个决定到了该实施的时候。我飞鸽传书一封,托敬妃娘娘转交给章适颐。在信的里面,还有一笺信纸,那是给明皎的。我知道,章适颐看了我的信之后,一定会把那笺纸交给明皎。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给明皎写信,虽然很短,只有一句,但是我相信,她一定能读懂——
“同来百越文身地?无忌”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章适颐的回信,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诺”。清隽飘逸的字体,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属于上官明皎的字。
章适颐在信中说,等明皎出了月子,他会亲自送她来岭南。这是我第一次和章适颐打交道,虽不熟悉,然而从他那工整谨严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端正有担当的谦谦君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着手为明皎的到来做准备。别的都好办,我早已在心里谋划多时,只是她的住处,我一直踌躇不定。她的行踪须得保密,而山林之中又怕气候过于湿热,对她和婴孩都不好。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曾经常去的那片风景,那里的气候不同外间,更巧的是我早已在那里筑有房屋。曾以为是闲情偶寄,如今想来并非没有意义。
明皎到的那天,我亲自去接她。看着马车出现在我视野中,我突然感到了一丝近乡情更怯的紧张和兴奋。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如我亲人一般重要的朋友。
车帘子掀开,先走下来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看到我,向我微微一礼。我心知这是章适颐,略一颔首,目光便紧盯着车门。
章适颐伸手向着车内,从里面搀扶出一个人来。她抬起头,看着我,向我微笑。
明皎,时隔三年,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无忌。”明皎走向我。我也笑着,向她走去。她的笑容,依旧是三年前的风采;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灿若繁星。
“明皎。”我笑着叫她。在她面前,我毫不费力地便找到了昔时的感觉,从笑容到心情。
我们面对面站住了。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怀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儿,他们的孩子。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眼,我便不得不赞叹血缘的奇妙。虽然只是个满月的孩子,我却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出,他的轮廓五官,和他的父亲韩仲泽,是如此相似。
“是个儿子吧?”我抬头问明皎,“取名字了吗?”
明皎温暖地笑起来,“没错,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煦儿。”
煦儿,和煦,温暖。倏忽间我眼前仿佛闪过了韩仲泽的眼眸,还有他嘴角时常洋溢着的微笑——韩二公子,笑如春风;这,莫不就是出处?
明皎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平静说道:“我希望这孩子就像他父亲那样,笑容和煦,暖如春风。”
我看着明皎,她的脸上似乎多了一种神采,是我不曾见过的。不错,是母性。眼前仍是当年人,只是长发已经盘起,怀里多了个小小婴孩,绿叶成荫子满枝。这样的上官明皎,也很美。只是我自己,忍不住心生感叹,叹这时间无情世事无常。片刻之后,我却立即回过神来,嘲笑自己在这岭南日子越过越慢,思维也像老者,动辄感叹,把当年无忌公子的洒脱风格抛了大半。
我陪着明皎,到了那个木屋里。此时虽是冬季,这里却比别处温暖,甚至还有未凋谢的花。明皎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风景微笑。我知道,她很满意。
“小王爷。”背后一个男声响起,我转身看见章适颐。他向我颔首,“下官有几句话想对小王爷说。”
明皎在屋内理东西,我和章适颐走到了外面。我看着章适颐,这是一个内敛稳重的人,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听闻当时助明皎脱身,全赖他的安排;而后又十月守护,殚精竭虑;这的确是明皎可以完全信赖的至交好友。我心中生出深深感激,对他言道:“章大人一路辛苦了,请随本王回府休息,本王要亲自奉茶。”
章适颐恭敬地笑笑,“下官不敢当。其实下官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还得尽快赶回京城。请小王爷出来,是有些事情,想嘱咐您。”
我听了大感意外,却见章适颐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