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适颐恭敬地笑笑,“下官不敢当。其实下官也不能在此停留太久,还得尽快赶回京城。请小王爷出来,是有些事情,想嘱咐您。”
我听了大感意外,却见章适颐自怀中掏出一摞纸,交到我面前,“这是下官根据明皎母子的体质开的药方,针对各种病症,请王爷收好,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下官对岭南水土不熟悉,这些药方在这里可用与否,下官也不确定,届时还得有劳王爷延请本地名医共同参详。”
我捧过药方,粗粗一扫,只觉得非常细致,便收好药方道:“章大人放心,本王一定会安排好。”章适颐点头,又说道:“多谢王爷。还有一事,下官本不该说,但见王爷对明皎关爱之心一片赤诚,故而相信王爷与下官一样,都一心只希望明皎好,这才斗胆进言,若有冒犯王爷之处,还请恕罪。”
我心中纳罕,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点头道:“章大人多虑了,请讲。”
“王爷素有无忌公子之名,下官亦有耳闻,知道王爷生性最是洒脱旷达。下官也知道明皎和王爷交情深厚,也曾听她提起多年前与王爷一起喝酒品诗的快乐。因此下官相信,王爷是能够让明皎开心生活的人。明皎这个人,虽然聪明绝顶,却容易压抑自己的情感,面上总是快乐地笑着的,心里却有隐痛。她和韩仲泽的事情,想必王爷很清楚其中来龙去脉。经历这些变故,无论明皎有多坚强,她心里一定痛苦难当。如今她要长住于此,对她而言能够远离伤心之地,也是一件好事。下官只求王爷,能够拿出当年与明皎把酒交游之时的心境,用您的洒脱旷达感染她,让她快乐,尽量忘记那些坎坷和伤心事。这对她的身心皆宜,对孩子也有好处。下官只能护送她到这里,剩下的路程,拜托王爷了。”章适颐说完,对我深深一礼。
我注视着章适颐,他的这两番举动言语,都让我意外,而后是深深的感动。他是明皎身边手足般的朋友,关怀备至,怜她懂她。谦谦君子,让我肃然起敬。
“适颐兄。”我亦还礼,“无忌定会竭尽全力守护明皎,护她周全,令她快乐生活,请兄台放心。”
章适颐在岭南没有多做停留,便回京去了。临别之时,见他对明皎也是叮嘱再三,末了说了一句“有缘再见”,登车而去。我听着最后四个字心中叹气,章适颐以后恐怕轻易也不会再来岭南,而明皎也轻易不会再回京城,相隔天涯,再见难期。然而,世事难料,就像我终究与明皎重逢于岭南,或许有朝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们这些人各自所受的桎梏都能被解除,我,明皎,章
适颐,甚至韩仲泽,都能重回最初的美好。
从此,我在岭南的生活,嵌入了另一个重要的部分,那便是照顾明皎。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探望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吃穿用度可有欠缺,然后陪她说话解闷。说来好笑,原是陪她解闷,有些时候反而是她陪我。岁月磨砺,当年豪爽洒脱的无忌公子也已渐渐沧桑,万丈豪情有减无增,若不是章适颐要我重拾那份心境感染明皎,只怕这豪情还会继续削减下去。然而每次面对明皎,和她聊起往事,我却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当年的感觉,纵声谈笑间,公子仍无忌。我要感谢她,是她让我拾起了几乎快要失落了的东西;当然,我看到她的笑,和当年亦无异;她只有在这些时候,才会笑得如此开心。
在岭南,明皎渐渐学会了很多以前不会的东西,比如织布裁衣,比如烹调。那一次我去看她,她正在做点心,听到我进门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笑着招呼我。
我看到她在灶头忙碌,不由笑道:“这灶头总算不是摆设,我倒是从没见你做过饭呢。”
明皎听了轻笑一声,“这还是我在怀着煦儿的时候学会的。下厨这种事,只要我用心学,又有什么难的。你以往没口福,今天赶巧,我正在做豆沙糕,一会儿你来尝尝。”
我听了只是笑,没有说话。对上官明皎来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难事。听着她轻松的口气,我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里屋突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想必我们的对话吵醒了煦儿。我忙对明皎说,“你只管忙,我去看看”,便向内走去,抱了煦儿出来。
我轻轻拍着煦儿,口中哄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一时哭累了,煦儿又沉沉睡去。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却见明皎笑道:“没想到,你哄孩子还真有一手。”
我也笑道,带了几分自豪,“那是自然,我在府中也常哄孩儿睡觉的。”言罢我和明皎都没有说话,从彼此的微笑中,觉出了几许沧桑,那与时光有关。转眼间,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了,再不复当年的年少。好在,我们仍未忘记与年少有关的记忆,纵然往事难追,纵然日后华发渐生,我们的心还能保有几分年轻。
我们坐下来,明皎斟了一杯银针茶给我。我夹起了一块豆沙糕。豆沙糕是当年在嘉味居必吃的点心,我一边回想着旧时滋味,一边开始细细品尝。
细腻的豆沙,清甜芬芳,在舌尖融化,点缀其中的桂花仿佛新鲜绽放,馥郁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涩,更是齿颊留香。这宛然是当年的滋味。
“怎样?”明皎笑着问我。
“不是嘉味居,胜似嘉味居。”我赞许地点头,“明皎,你的厨艺太让我意外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若说是用心,你信吗?”明皎眸中光芒一闪,“若是用心,就没什么难的。”
“的确。”我一面夹起另一块豆沙糕,一面看向她狡黠笑道,“何况你如此蕙质兰心。”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别扭?”明皎侧过头,嘴角似笑非笑。
“诶,我说的可是好话。”我眉角飞扬,一如当年。刚才这有些无聊的斗嘴,正是多年前我们之间的惯常状态。借着这豆沙糕勾起的回忆,信口而来的对话并不显得陌生,只是亲切。
有些时候,我也会叫我的心腹小厮去给明皎送东西。他是我从京城带来的,见过明皎,又是我一向倚重,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吐露分毫。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知晓明皎的存在。我的家眷,也无一知情。我必须这么做,只有如此,明皎在岭南才是真正的安全。
时光荏苒,快得仿佛手中的沙。煦儿已经长大了,似乎昨日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今天便已是小小少年。看看自己,再看看明皎,不知不觉间岁月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痕迹,虽然不至于尘满面鬓如霜,但也都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
煦儿叫我“无忌叔叔”,许是他小时候我常带着他玩,他很喜欢我,有时也会将心里话对我倾诉。那些话,我知道他为何不对明皎说;他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大人的事情他虽不太懂,却明白他想知道的问题,正是他母亲心中的伤痛;因此他只能问我。可惜,我也要愧对他的这种信任,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就像他第一次问我他的父亲是谁的时候,我沉默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问过明皎这个问题,更不知道明皎会怎么回答他,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而煦儿终究不知道又抑或是记不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五岁以前每次生病,都会哭着喊“爹爹”,直到精疲力尽。
再后来,他很少对我说心里话了。这是因为他长大了,也是因为他懂得了更多的无奈。有时我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心里忍不住难受起来。这是个多么聪慧的孩子,只可惜,他很少快乐。我的孩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煦儿的天资,可是他们都比他快乐得多。我宁愿煦儿不要那么聪明,以此来换取本该符合他年龄的快乐。
煦儿在五岁的时候,大病了一场,我遍请名医,又结合了章适颐留下的药方,终于将他治愈。那一次,看着他烧得迷迷糊糊却依旧喃喃念着“爹爹”,我几乎落泪,他那酷似韩仲泽的小脸当时苍白得让人心惊;而在一旁,明皎听着那一声声虚弱又稚气的呼唤,心如刀割。当最终煦儿的高烧终于退下,明皎几乎倒在了我面前。我没见过那样脆弱的她,那一刻我想到韩仲泽,竟也产生了几许怨怼。
其实,我从没有替明皎抱过什么不平,他们的事,是造化弄人,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明皎谈往事的时候,我们也从不避讳谈起韩仲泽。明皎始终深爱着韩仲泽,也从未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那就够了,不是吗。
十年易过,回首向来萧瑟处,这才会有一堆的感喟。就在我以为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会这样过下去的时候,我意想不到的圣旨突然降临在我的面前。
旨意要我举家回京。简短的话语,却在我心中瞬间掀起巨澜。我本是贬谪岭南,不得回京;此时却让我举家回到京城,我纵然再迟钝,也知道这其中的含意。我,被赦免了。
那一刻是难以抑制的发自内心的兴奋,我终于能离开这凄凉之地,去到我此生最留恋的京城,那是我的梦想永驻的地方啊。
接过圣旨回到书房,我却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想起了明皎。我离开了岭南,她怎么办?以我的猜测,她是不会愿意回京的。
果然,我得到了她的答复,她不想离开岭南。伤心地,是非地,没有韩仲泽的京城,她回去了又怎样?
我有些为难。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京城的;为今之计,只能为她留下足够的资财,又给她一个随时都能联系到我的方法。其实,即使没有我,明皎也能好好地生活,只是我自己不放心而已。
最后一次从她的住处出来时,我回过头,又一次深深地望着她。这一去,我再也不会回到岭南了;这一去,也许真的不会再见。十三年前京郊离别,我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忍不住地绝望;此刻,生离就在面前,我眼前浮动的不是当初的离别,而是十年前她刚来岭南的那天,我们的相见。十年,真是快,就这样我们共同度过了十年,看着对方青春渐褪,成熟浸染。这十年,不只是我照顾她,她亦在陪伴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