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姊,你等等!”明枫举步欲追上玉清容,可玉清容步履太快,他追不上,于是他也就缓下了脚步,而后回首又看了一眼师父和苏策。回首的那一刻,他看见苏策正向他这边看过来,并对他微微地笑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对苏策也报以了最单纯的笑意。忽然间,明枫有一股强烈的愿望,他想和这个叫苏策的人交个朋友。
他应该大自己有十五六岁呢。明枫想。那就当做忘年交吧,能这样笑得清和的人一定不会嫌弃自己小的!
一时间,明枫感到非常高兴,他想既然这位苏侠士会住在山庄里,那他拜他为大哥哥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然而那一刻的明枫不知道,这个愿望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多年后,明枫也还是会觉得,如果当初他没有先回山庄里,而是直接折回去对苏策说自己想和他交个朋友,想拜他为大哥哥,那么之后的结局一定是不一样的。
然而那时明枫还是先回了山庄,留师父和这位让他颇有好感的大哥哥在空山的石台旁。
“当年我离开逸悠山庄时,这最后一枚棋子是逸悠老人您落下的,如今该我先下了。”苏策一边说着,一边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我没想到六年来,苏侠士竟没有太大的变化,气息和六年前一样温和干净,”逸悠老人缓缓落下一颗白子,“难道江湖中传言苏策阴险毒辣都是假的,抑或是苏侠士装出来的?”
闻言,苏策摇首,表情略显无奈,“这六年来我性情变了很多,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如今能以这般面目来见您,只怕是和之前发病以致内力大损有关,加之被剑风公子打伤,功力一时无法恢复,种在我身上的蛊毒也好像蛰伏了一样,这段日子,我可是找到了多年未有过的清爽。”
苏策轻轻放下一枚黑子,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早知如此,就早一点找剑风公子,多去挨他几掌了。”
闻言,逸悠老人也笑了起来,他一边思索着棋局,一边说道:“苏侠士如今能赴当年之约,说明苏侠士控制得很好了。”
“也怪我太过自傲,”苏策摇首,看着逸悠老人落下棋子,自己则将一枚黑子夹在指间,“我还是将蛊毒拖延到了极限,这些年我一边厌恶着自己,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其实有些事只要适可而止就好,我却还是做得那般残忍,比如灭清剑阁。”苏策抬眸看了一眼逸悠老人,而后放下一颗棋子。
逸悠老人拿棋子的手略略顿了一下,而后沉沉一叹,“六年前苏侠士你说让我给你五六年的时间,你必会还这武林五六十年的太平。你用五六年的时间掌控了半壁武林,而后拱手让给墨煌派,并且为了使剑风公子得到武林信服,你甚至不惜自己的身后之名。以剑风公子的能力,我信他可以让墨煌派掌控武林,一直延续到他之后至少两代,如此江湖确可太平五六十年。正如江山更迭,一朝两百年太平,却需要十多年甚至数十年的征战杀伐,苏侠士能不惜以性命换得这江湖安稳,至于其他,就不要太过自责了。”
听着逸悠老人这似是安慰又似是赞叹的话语,苏策不禁怔了怔,他想起六年前当逸悠老人告诉他他身上的蛊毒无药可救,唯一的解法只有一死时,他哈哈大笑。他说他苏策可以死,但绝不能死得窝囊,死得不清不楚,他说他苏策日后会成为武林祸害,那他死了武林就能安定了吗。于是他最终说服了逸悠老人,才有了那样的约定,逸悠老人帮他拖延五六年,他还武林五六十年的太平。
“三十年了,”苏策回过神来时,听到逸悠老人深深的叹息,“这三十年来武林厮杀不断,我亦是对此深恶痛绝才隐居蜀山,不想这一残躯还能见到武林一统,苏侠士,老朽代整个武林谢过你。”
“逸悠老人言重了,”苏策一笑淡然,“我苏策不过是苟活了几年而已。”
随着话音落,苏策手中的棋子也落了下去。此时西天的霞光已微微暗下,暮云深处,那璀璨的金色渐渐收敛,和风静静吹过,却吹来了一阵极不和谐的怒吼:
“糟老头,你又在哪儿躲我了?我都来这破庄子里一年了,你还不给我治!糟老头,本公子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要是再给我拖,小心本公子把你的白毛全拔了!”
“哼!”随着吼声静下,逸悠老人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后泰然地落下一颗白子。
苏策看了看逸悠老人,忍着笑问道:“是剑啸公子?”
逸悠老人微微点头,“一年前你来信至逸悠山庄,说希望我能帮你劝剑啸公子退位,让剑风公子执掌墨煌派以实施你的谋划,于是我就跟他说我会帮他治脸上的伤,把他骗到了这里。”
“给逸悠老人添麻烦了。”苏策歉然道。
“哎,与苏侠士所做的相比,老朽所为不足挂齿。”逸悠老人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糟老头,你在哪儿呢?糟老头!”而此时,剑啸公子的吼声更近了。
“剑啸公子是不是要过来了?”苏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问道。
“不要紧,明枫会拦住他的,他们这一老一少很是投缘啊,”逸悠老人一边说一边看着棋盘,催促道,“该你落子了。”
苏策一笑,将棋子落下,而后又开口:“其实以逸悠老人的医术,治剑啸公子之伤应不费吹灰之力。”
“哼,”逸悠老人却又哼了一声,看了看棋局后放下一颗棋子,而一直显得平和睿智的面容上竟闪过小孩子赌气的神色,“我绝不会为他脸上那块破疤毁了我逸悠山庄的规矩的!”
一时间,苏策哑然。
最终,在一片静默里,苏策缓缓落下一枚黑子,而后抬眸看着逸悠老人,满是笑意,“逸悠老人,您输了。”
“咦,怎么会?”逸悠老人一愣,而后双眉微锁看向棋盘,片刻后忽然仰首哈哈大笑。
许是为逸悠老人所感染,许是因为这山如画、这云如诗,人在诗画中倍感清爽,苏策也是大笑起来,笑得如此清朗、如此开怀,是他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笑声。
那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朗声而笑。
笑声终于在风中渐渐静下,苏策直视着逸悠老人,“前辈可要说话算话啊。”
“当然,苏侠士有什么要老朽做的,尽管说。”逸悠老人颔首。
“说来,晚辈还真有两件事要有劳逸悠老人。”
“请讲。”
而苏策却顿了一会儿,清冽的星眸看过那一片山色空濛,最终他缓缓开口:“灭清剑阁时,胡秋山胡大侠曾诅咒我日后必会被挫骨扬灰,不得好死。逸悠老人,待我死后,您就把我的尸骨烧了,把我的骨灰撒在蜀山下,算是告慰那些被我杀害的人。”
“苏侠士!”逸悠老人愕然呼道,似是想劝说,然而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苏策只是一笑摇首,“逸悠老人,我苏策身中蛊毒,早已污秽不堪,挫骨扬灰不过是让我死得更干净,这蜀山如此风景秀美,也是难得的安息之处,还望逸悠老人答应晚辈。”
看着苏策那漆黑沉静、仿佛早已看淡了生死的眼眸,逸悠老人终是一叹颔首,而后转而问道:“那苏侠士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苏策微微一笑,似乎是刹那间,有什么触到了心底最温柔的一处,“星煞门有一位侧门主,名杜若,若我预料不错,她会是日后武林盟主的夫人,晚辈希望逸悠老人能保她一生平安无恙。”
一时间,逸悠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苏策,风轻吹开他的白须,温和地表情里微有一丝叹息,“苏侠士要我许下五六年的时间,并最终将蛊毒忍耐到极限,除了为整个武林,还是为了这么一个人吧?”
闻言,苏策的目光从逸悠老人的身上滑过,落在天边那一抹霞光上,那里似乎有一个人在冲他微微一笑,一袭紫衣明丽清绝。苏策看着那恍惚的身影,终是一笑暖柔,清和的声音散在风中,不知是在回答逸悠老人,还是在喃喃自语:
“一生中,能有一个人让自己生死牵挂,是幸事。”
日暮的风轻轻地吹过,吹得空山一片静谧安宁,吹来了谁轻快的声音:
“老爷爷,你帮我把那些果子摘了吧,我去洗了我们一起吃。”
“那你告诉我,你是和我好,还是和你师父好?”
“嗯,我和你们俩都好!”
“不行,只能选一个!”
“不,我不选!”
静静地,苏策回眸看向逸悠老人,“他是个单纯的孩子。”
逸悠老人颔首而笑。
“愿他一生都能这般快乐。”霞光照在苏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如此和暖。
当夜色完全笼罩天地,整个蜀山安静到寂寞时,更深露重。
逸悠山庄的一处庭院里,一身黑衣的苏策缓步走着,微微抬首,清朗的月落进了他那如墨玉的眼眸中。夜风拂过的恍惚间,似是有人在屋顶上对他喊着:
“我在上面呢,带了酒,快上来吧!”
苏策转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屋顶,目光里融着回忆。静默了不知多久,他一飞身,翩然地落在了屋脊上,缓缓坐下。
“划拳都不会,枉做门主!今天本姑娘就教教你!”
身旁是一片虚空,除了泻落的月光,什么都没有,可苏策觉得自己还是听到了那个声音:“哎呀,不就这点酒嘛,喝!”
苏策轻轻地笑了起来,月华下,他似是看到一身紫衣的女子微微抬首看着他,清丽的容颜上带着明媚的笑意。苏策抬起手,好像是想触摸那女子的脸庞,然而手抬到虚空中后又缓缓落了下来。
“苏策。”
“嗯?”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你的幸福,我来给。”
谁的声音,隔了多年的时光却犹在耳边?苏策看着眼前这空灵的月色,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最终他缓缓阖上眼睛,一叹落入心底:
对不起,阿若,我只能借他人之手来给你幸福了。
苏策将手轻轻攥起,越攥越紧,最后猛地一缩,整个人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