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之际,七姑娘娇颜惨白,心有余悸,鬓角流苏摇摇晃晃,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松松滑出半截,眼看是要掉在地上。
顾衍宽大手掌握住她臂膀,看她半伏着身子,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颈脖。背后披散的发丝,下端绑了系带,此时长发滑落到右面,搭在她肩头,左耳后露出一颗绿豆大小的朱砂痣,鲜妍夺目,不容错看。
顾衍瞳眸一缩,心中疑虑尽去。再看她,眼中越发显得讳莫如深。
“可还好?”
姜瑗惊魂未定,恍惚着颔首,咬牙扶着他手臂,借他使力慢腾腾站起。心中惊怕未去,抬眼看清手中被她拧得面目全非,密布褶皱的锦袍,七姑娘傻傻瞪着眼,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右手拽着这人袖袍,左手……视线颤巍巍移过去,靛青色半幅下摆,再往上……嫩白小手搁在他小腹,正抓着男子腰间佩绶!
唰一声缩回手掌,握着拳头往身后躲藏。方才还煞白的脸,此刻已是渐渐发红。不断扑闪的睫毛,显出主人内心的慌乱。
从来没有哪一刻,叫姜瑗觉得这般丢人。
先前她还偷偷怨怪他不守礼数,对她多有冒犯。如今两人颠了个个儿,她冒犯他的程度,比他犹有胜之,只叫她无地自容。
“没事了?”见她鹌鹑似的,恹恹缩着脑袋,偷偷扭扭脚脖子,身子倒还站得安稳。顾衍抬手将她摇摇欲坠的步摇拔下,很是有礼递到她跟前。
喏喏道了声谢,声若蚊蝇,几不可闻。再是没脸抬头看他。
于她看不见处,顾衍挑了挑眉,袖袍下指尖轻捻了捻。
倒是没想到她这般面浅。
姜瑗从未想到,与赵国公府世子的第一次正式碰面,竟是以她落荒而逃告终。
来之前她心里满满都是委曲求全,离去时却羞于见人,唯恐他追究。想起告退时那人意味深长瞥她一眼,掸掸下摆,再轻抚过袖口,姜瑗就面红耳赤,这会儿都烧得厉害。
“小姐!”春英伸长脖子,盼了她许久。自从被周大人领到门口,便一直垫脚向主屋那头张望。
只姑娘一人被世子传召,春英心里七上八下,又惊又怕。此刻见了人,这才放下心来。
“莫急,且先回去。”牵了她向一旁冷脸那人守礼谢过,也不管他是何反应,带着春英匆匆往回赶。
主仆二人一路顺遂,回了桃花坞,俱是长长舒一口气。
自家地盘上,总归踏实许多。比起东厢那头波折不断,频频令她失措,姜瑗觉得自个儿还是更喜欢院子里安安稳稳的和乐日子。
“姑娘回了。”崔妈妈正带人在院子里修剪花木。一场春雨下来,卷了嫩叶,落了娇花。中庭的水缸里蓄满了雨水,两尾黄橙花斑金鲫鲤,正摆着尾巴,游得畅快。
满院子都透出股清新泥土味儿,倒叫姜瑗渐渐松快起来。再见那人,却是一月后的事。如今暂且将他抛在脑后,烦心事自然不会找上门来。
“逛园子出了一身汗,这就去后面梳洗一番。”笑着叫绿芙去烧水,也不用崔妈妈跟前跟后的忙活,只留下春英里头服侍。
第十六章 百密一疏
净房里没旁人,春英一面替七姑娘褪去上身褥衫,一面不时瞅瞅门口放下的垂帘。就怕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小姐,方才世子可有为难了您?”
平展着胳膊,姜瑗配合她缩着手臂,去了半只衣袖。想起那人所为,当然算得为难。可除了她,这事儿不能说与任何人知晓。更何况,最后她还那般丢人。
“世子怎会为难于我?他那样的身份,整个郡守府都未必看得入眼。”
“可世子……”春英原本还想问问,世子如何就单单找上了姑娘?看七姑娘埋头避开她目光,自顾解着腰间系带,也就知道这是姑娘不肯再在此事上头,多说半个字儿。
伸手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活儿,春英笑着岔了话,“明儿若是天好,姑娘可要到外头放纸鸢?上次二爷给你画的那只玄鸟,太太看了都说喜欢。”
不愧是从小伺候惯了的,便是她一个小动作,身边丫鬟也能领会。心里暖洋洋的,姜瑗抬头露了个笑脸。“好,若是天公作美,把府上几个姑娘都给叫上。”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再出来,绿芙捧着巾子,扶她坐下,站在七姑娘身后仔细替她擦干头发。
“小姐,您只顾着带春英姐姐出去玩耍,丢了奴婢在园子里忒的无趣。”撅着红红的唇瓣,只十二岁的绿芙,除了机灵,还带着些活泼性子。
透过铜镜看她老不乐意的样子,姜瑗自个儿拿起梳篦,拨一股发丝到胸前慢慢梳理。
“崔妈妈刚才被叫去前头帮忙,屋里总得留个人。下次再换你跟着就是。”倒不是绿芙信不过,而是这丫头太会说道,年岁又小,姜瑗怕她一不留神管不住嘴巴。
再说了,屋里留个能做主的大丫鬟,凡事也稳妥些。
想到这儿,难免就联想到荷包里揣着的字条。也不知那人是如何递了消息进来。正好奇想要琢磨琢磨,猛然间,姜瑗心下一惊。
荷包!方才她更衣时候,怎地好像没见着春英从裙裳上取下过这物?还是她只顾着说话,看漏了去?
那荷包丢了倒是不打紧,要命的是,里面塞了张男子手书的字条!若是被人传出去,她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世子那头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到最后,竟是她自个儿出了纰漏!姜瑗死死握着梳篦,漂亮的眸子极快闪过丝懊恼。
不成,这事儿得赶紧想法子补救!
逮个机会,招春英过来问话,果然见她也是大惊失色。
最后的侥幸也没了,姜瑗附耳交代她两句。一直等到快要摆饭的点儿,才见得这丫鬟掀帘子进屋,急得面庞都有了绯色。趁绿芙进去替姑娘拿罩衫,春英赶忙冲她摇了摇头,几步近前小声回禀。
“小姐,世子一行早离了府上。奴婢偷偷摸进东厢去瞧了瞧。连坐垫底下都翻开来查找,还是一无所获。路上也仔细看过,鹅黄色的香囊该是十分打眼。可偏偏怎么也寻不着。您说,会不会是路过的仆妇婢子给捡了去?”
姜瑗一想,若然真被人拾到,就怕那人起了贪念,拿出去换银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用锦缎缝的荷包,市集上可当五两白银。
稍一沉吟,这事情耽搁不得。既是再寻不回来,索性就叫它彻底见不得光!
“将消息散播开去,就说我丢了荷包,里面放着对玉石耳坠子。拾到的人,到桃花坞里领赏钱。”
“可是小姐,这般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从箱笼里重新挑出一只崭新的藕荷色香囊,佩在腰间,姜瑗反倒不再着急了。
“若是被实诚人捡到,发现里面没有耳坠子,自是不敢拿出来讨赏。比起意外之财,老实巴交的仆妇,更懂得如何过安生日子。”
“若是被贪心的拿了,那人自会比我更着急毁去字条,再偷偷拿出去变卖。且一丝一毫,不敢提这荷包的来历。”敢贪墨主家东西,必不是没有心眼儿的人。郡守府上,有人会揭发嫡出七小姐私藏男子手书?
当真如此,便是招七小姐嫉恨,惹太太恼怒,落大人脸面。说不好命都得丢了!倒不如偷偷摸摸只换了银钱,闷声发财。
春英想了想,有些明白自家姑娘意图。
“可若是真有人送上门来……到底人心隔肚皮,想要借机讨好您的人,多了去了。”
轻笑一声,七姑娘反而乐了。
“当真如此,这人若非顶顶老实、死心眼儿;就是比寻常人更机灵几分。这样的人,还不赶紧给收用了?”
前者不用说,一句“忠仆”可以道尽。后者更是难得,懂得趋利避害,带着投诚的决心。这样的奴婢,桃花坞里正好用得上。
似懂非懂退出门去,春英不过出去一会儿,后院已传遍,府上七姑娘丢了珍珠耳坠子,闹得大伙儿走路都恨不能多长几双眼睛才好。
要是运气好,不就凭白多出一月例钱?在郡守府做工的仆从,都知道府上开的例钱很是丰厚。七小姐说了要赏,便是连门房上的小厮也抱了侥幸,偷偷在夜里,打着灯笼到前院转上一圈儿。自然,最后很是遗憾,泄气折了回去。
府上有这样大的动静,许氏睡前就得了风声。看七姑娘这事儿给闹得,府上上上下下都浮躁起来,没了心思好好当差。遂叫陶妈妈出去各处敲打一番,又遣妙娥一早请了七姑娘来上房说话。
唤的是姜瑗,隔日一大早,当先进门却是二爷姜昱,身后跟着个垂头丧气的尾巴。
“给太太请安。”躲在姜昱身后那人,慢腾腾挪出一步。顶着别致的双髻,瘪着嘴角,神情看上去不大对劲儿。
许氏盘坐在炕上,稍微向前倾着身子,很是不解。“唤你过来,还没教训你办的糊涂事,怎地你倒还委屈上了?”
七姑娘陪着小心,抬头看看许氏,再偷偷瞄一眼身前面色冷厉的姜昱,乖乖认了错儿。“是我丢了首饰,着急之下欠了考量。给太太道不是。”
昨日就料到逃不过被太太问罪,她早有防备。想着也不过挨一顿训,再缠着许氏多说些好话就成。
哪里想到今早妙娥没到,二爷姜昱带着福顺,大清早到了她院子里逮人!
七姑娘开怀的笑颜来不及收敛,已僵在脸上。显然睡过一觉,早忘了府上几位爷,自今日起,再不用去香山书院。自然就留在了府上。
于是“闯了祸”的某人,被二爷逮个现形。不仅没见她思过,反倒和丫鬟笑到一处!难怪姜昱会黑脸,尚在桃花坞已等不及训了人。
第十七章 包容vs提防
从太太屋里被二爷领出来,七姑娘一路安安静静,缀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到了四方斋,姜昱引她进了东边的廊如亭。姜瑗立在当中,偷看他凭栏的身影,再望远些,正巧对着亭外散着墨香味儿的“洗砚池”。
二爷自开蒙起,每日必定习字百遍。仿先贤之道,意在提醒自己勤练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