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大事儿,便不能不再做了耳边风,放任不管。他进宫说动王上对顾衍稍作试探,哪知竟在她身上碰了个钉子,令他无功而返。
如今,倒是能够认定,这女子的确有过人之处。遗憾却是,终究未能查明,传言她关乎一件大事,此事是否属实。或是,闹出这样的风波,不过掩人耳目,为一己私情罢了。
“你方才言说,除去自己人,令有人暗中与她下绊子,将手伸进了司礼监?”
整个内廷几乎便是巍氏一手遮天。风吹草动,又岂能逃过他耳目。捻几粒磨碎的粟米摊在手心,那金丝雀儿抖抖脖子上的羽毛,瞅了瞅,许是刚进了食,便偏过脑袋,不肯低头啄米。
身后那谋士抄手作揖,话里带刺儿。“然。却是与国公府早定下亲事,王上钦封幼安郡主,八王之女。”
幼安身世,世人皆知。此刻点明,却是不加掩饰,带了几许讥诮。之于这位在北地声名远播的郡主,极为看不上眼。
公子成抬了抬眉眼,不轻不重,垂眸呢喃,“原是她么。”之后再没了后话。
那人对自家公子脾气很是熟悉,闻听公子此言,便知公子对这位郡主,亦是不提也罢的。
“叫底下人盯紧那婢子,与幼安些方便。”话毕,送了手心的金丝雀儿回笼子,食指一拨,轻巧摁下门闸。
两次落空,叫她得了一时自在又如何?便是晋升了女官,区区一女子,他若当真要对她出手,不过玩弄股掌之间矣。
“拎下去,蒙了布巾,三日不得见光。养得太娇,忘了本分。”手腕一扬,便将手心那鸟儿不肯吃食的粟米抖落到游廊外的石阶下。接过随侍递来的雪白绢帕,公子成仪态温雅,仔细净了手。
府上专门奉养这金丝雀的侍人,赶忙提了鸟笼子下去,心头不由戚戚。也不知何人招惹公子不快,迁怒这鸟儿,当真可怜……
再两日,女官试定在养和殿终选,令诸人始料不及。此次挑选女官非同一般,竟不在后宫之中,破例的,迁往掖庭一经年空置,僻静正殿操办。
七姑娘一身小宫女翠绿襦衫,青丝挽在身后,只束了发带。广袖招招,步履轻盈,跟在应试人群当中,打眼看去,甬道里长长一串儿碧波似的人潮,再不好分辨。
因着离了后宫,姑姑们不许随行,两侧俱是对襟巧士冠的小太监领路。排在前头的十余宫女,裙衫色儿更深些,额间贴了花钿,俱是近些年苦于没有空缺,没法子晋升的头等宫女。此番得了机会,再不愿错过,自是卯足了劲儿,就等着出宫前最后一搏,呕血也要挣出个前程。
文试安排在大殿前宽敞的空地上,设矮几竹席,置笔墨若干。近百人,邻座隔着逾半丈远,四周围还有许多执笔肃立的宦官,森然的目光,来来回回在底下穿梭。若然有胆子大的妄图舞弊,逮着了必是重重责罚,下檄文通告其亲族。
七姑娘拎着裙裾,低眉敛目端坐着。偷眼瞄瞄上首,离得远,只恍惚瞧见汉白玉石台阶上,三个束高冠,玄色锦袍的身影。心头一跳,今次考官,竟不是内廷中人!而是前朝,正儿八经的朝官么?
之前竟没有丝毫风声传出。七姑娘两手搁在膝头,朦朦胧胧,心底有一个窃窃的念想,翻涌不息。
会是他么?她身处后宫被人刁难,起初还有几分隐隐的委屈,怪他只言片语,连递个字条,半句安抚也没有。可若是,若是他暗中周旋,将她最后一抹担忧:唯恐考题出自内廷,考官再被内廷把持,这女官试便成了一家之言,再难有公正一说。倘若这等忧虑也没了,便是她使小性子,无理取闹,错怪了他。
七姑娘垂着脑袋,不多会儿,果然听得上首主考官亲自言明,隶属相府,领命主持此届甄选。
相府,朱氏,周太子母族。
当真是他!握一握拳,七姑娘偷偷雀跃着,台上铜钟蓦然作响,她深吸一口气,取了毛笔,借着舔墨的空当,赶忙屏气凝神。
春末夏初,露天坝子,没遮没拦,顶上日头已有些灼人。一众宫婢俯首书案,偌大的地方,只听闻沙沙答卷声,连并巡查的宦官,四下里穿梭游走。
养和殿正殿后方,矗立着一栋青砖红瓦的阙楼。窗槛微开,他负手而立,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她规规矩矩,恬静端坐的身影。
改不掉的坏习惯,动笔时候,总会挽起袖口,露出一小截儿莹白的皓腕来。不似旁人,大多姿容秀雅,拎着琵琶袖,显出女子的婉约娟秀。
他倚在窗前,沉凝的眸子,静静看她。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一动,朗朗侧颜,分外柔和。真见着了人,竟抑制不住,怀念指尖触及她眉眼的温软。
不足一月,相思翻涌,暗然成灾……
第167章 山重水复
秉笔女官,除了考字,学识亦是迈不过的坎儿。若需草拟文书,上峰提点些许,引经据典,挑了要紧的说。如何措辞行文,既能表明了意思,又需切记,务必绕开时下条条款款的避讳。这便需自个儿斟酌,好好掂量了。
笔杆子上闹出的人命,古往今来,屡见不鲜的。多少学识渊博的文士都栽在上头,女官至多算得半个官身,更需谨言慎行,时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七姑娘练得一手漂亮的小篆,答题时屏气凝神,很是沉稳。遇着拿捏不准的,便停笔缓一口气,仔细思量思量,并不着急。上辈子应考,离得太久远,那些个历练出来的处变不惊,反倒赶不上他隔三差五逮了她考校,打磨出来的一股子韧劲儿。
头顶晒得有些发烫,她直起腰来,抹一抹额头细密的汗水。打扇似的拎着琵琶袖扇风,微微张着小嘴儿,呼气去去周身难耐的闷热。
不经意瞭眼,正巧瞅见前排有个体弱的,经受不住,被人抬了出去。看衣衫,竟是方才走在前头,十余位头等宫女中的一人。
此刻那人胳膊肘软弱无力架在小太监肩头,歪着脑袋,腿弯使不上力,脚尖空悬,被人拖拉着,越过矮几,向后边儿行去。嘴里含糊呜咽,病怏怏恳请考官大人通融则个。哭得很是悲戚。
七姑娘垂眸,埋首书案,只觉唏嘘。这般不顾身子骨,连命都肯搭上,足以窥得宫中境况何其艰难。莫不然,这些个宫女,也不会拼死惦记着往上爬。分明底蕴不足,也要来凑这出热闹,将晋升女官,当做了救命的稻草。
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四五人被架出去。及至七姑娘觉得小衣浸了汗,粘湿贴在身上很不舒坦。这才听闻高台上一声恢弘的钟鸣——此届文选试终。
如蒙大赦般,眼看着答了满满几页的宣纸,被冷脸的宦官,平摊着收了去。七姑娘长长吐一口浊气,只盼着明早殿考,千万有个遮阴的地儿才好。
恭送三位大人与两位司礼监公公当先离去,众人这才如来时般,依次退出养和殿,从两边儿朱墙红砖的甬道,四人并排,往延华宫折返。
七姑娘低眉敛目,心不在焉踩着前排那人的步子,亦步亦趋。忽而却听领头的公公,捏着尖利的嗓门儿,高声唱喏,命众人回避。
那声气儿真是歇斯底里,气冲云霄,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赶忙收心,跟着大伙儿呼啦啦垂首,行了跪礼。
宫中自有一套办事儿的规矩。公公说的“回避”,便是指她们身份卑微,来人必是贵极,连见礼都轮不上的。
她木着张脸,有几分疲惫,只觉热得嗓子都快要冒了烟。哪里还顾得上跪的是谁,只呆呆盯着前头那人铺陈开的裙摆,默默细数绲边上的皱褶。
如她这般新进宫的宫女,外边儿行走一圈儿,个个儿都是贵人。十个里头,泰半都得跪。难怪宫中稍有资历的老宫女,无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磨砺得四平八稳,微微颔首的模样。脖子上无时无刻,压了数不尽的贵人,长此以往,早习惯了卑躬屈膝,怎么还抬得起头来,堂堂正正说话。
七姑娘正偷偷嘀咕宫里诸般不好,便听那公公谄媚着,一副比见了亲爹还亲热的口吻,冲来人问好。在她们跟前耀武扬威那架子,这会儿真是低到尘土里去。
“大人万福。不想此处竟遇上您尊驾,真是难得的福分。小的自当领了人避让,大人先请。”
见一面儿就能攀扯上福分。七姑娘清亮的眼眸闪了闪。只对这宫中逢迎谄媚,见人说人话,颇多感概。
“不急。此来却是奉命,寻你讨要个人。”
那位大人话音很是淡漠,颇有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冷。七姑娘霎时怔愕,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脑子有刹那空白。
那公公诚惶诚恐,虚着细细的眼缝儿,凑近了,总算瞧清眼前亮蹭蹭,乌黑发亮的,不正是太子庆阳宫的对牌?只吓得迭声应诺,大热的天儿,竟出了身冷汗。
“大人奉命而来,小的自当听命行事。只您说的这位……”莫不是上头交代,需得陪着小心,切切不可怠慢的那几位?
这位领了太子爷的差事,莫非……是冲着殷家那位姑娘来的?
心底小算盘拨得叮当响,这公公也是个伶俐人。等不及便回身搜寻殷姑娘身影,这等能与眼前人搭得上话的机会,却不是随便个人,都能遇得上的。既叫他碰上了,万没有怠慢的理儿。且不说这人,给他再大的胆子也开罪不起。
跪着的近百婢子,各自心里都有些惴惴。机灵些的,立时便猜出几分,能被这位她们需得回避的大人亲自上门来请,八成会是好事儿。
性子雀跃的,管不住好奇,偷偷抬头窥视。只这么一瞧,脸颊飞快爬上抹红霞,想不到这位大人竟如此俊美,当世罕见。
“姜七何在?”周准一身墨底赤云官袍,身姿笔挺,两鬓各垂一缕冠带,因着进宫,只在腰间配了柄雁翎刀,妖艳的面庞上,官威赫赫,阴柔中夹杂几许威严肃穆。
七姑娘强自镇定着,每踏出一步,心跳便迅疾一分。从没敢设想,他竟如此明目张胆,百无禁忌的,宫里头来截人。
上一回假借太子之名,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