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蒙蒙天光才透进内室,隔壁屋里先有了动静。七姑娘捂耳朵转身,姿势还没睡安妥,精神头大好的绿芙已唧唧喳喳掀帘子进来,开口便是连声催促。
脑子里像被麻雀安了家,一个绿芙比一窝子鸟雀都厉害。七姑娘被闹得不安生,勉强露了个头,人还没清醒,迎面一张热巾子盖下来,什么迷糊劲儿都没了。
“小姐您倒是快些。”绿芙学着二爷教的法子,一试一个准儿。从前姑娘起不来身,几次耽误了功课,二爷便是如此对付。这许多年过去,这法子依旧能派上用场,绿芙觉着二爷实在了不得。
被窝里伸出两只小手,哼哼唧唧,捂着帕子慢慢揉脸。春英笑着过去扶姑娘坐起,果然见她慢条斯理拿下帕子,小脸红扑扑,眼神分外明亮。嘴上还怪着姜家二爷教坏了丫头。
“您也别老嘀咕二爷,还是想想上房那位。等得久了,那位难保不给您脸色。”
是了,七姑娘下地趿鞋,默默感叹:一山还有一山高,姜昱她尚且能够应付。到了那人跟前,她就是案板下放风筝——飞不起来了。
“姑娘起了么?”门外是管大人,春英连忙迎出去,再回来,却是带着股欢喜劲儿。
“世子说时候尚早,顺路能去逛逛早市。”
这下子是当真提了神。常年养在闺中,这种热闹,是不常见的。
坐锦凳上任由春英梳头打扮,七姑娘望着铜镜里素净温和的面庞,莫名就想起那日在花架子底下,她与他细细揉捏,他仰着头,五官远胜她精致。那人靠在藤椅上,眉目舒缓,闭眼应她,“若然碰巧,偶尔尝试倒也无妨。”
彼时她与他念叨市井吃食,他竟是没有忘记的。
真个儿收拾好推门出去,五姑娘姜柔早在院子里候着。“可盼到你出来。快些,世子已在客栈门口,管大人也备了软轿。”
姜柔见她一身嫩芽白褙子,天青色绲边,下边儿一副云绣芝草马面裙,松松挽了云髻,发上一支镶宝兰银步摇,整个人犹如最上好的青花玉器,温润素雅,只是站着已成风景。
心里有羡慕,可放下后再看她,早没了往昔不甘心。姜瑗越是出挑,世子跟前越能站稳脚跟。整个姜家,连带姜楠与她在内,都能一顺风儿水涨船高。
更何况,五姑娘算盘打得精,还有那么点儿私心。以七妹妹出身,顶天了入国公府能做个妾。而她姜柔,却是正儿八经做主母的料。这事儿上头,总归要高出她一头。
大门外,顾衍听见身后脚步声,回首望去,一眼见她徐徐行来。四周都褪了喧嚣,眼前只她,素净白皙的小脸,浑身透着股江南女子缠绵的味道。难怪她喜青花瓷器,原是人也如此,两相得宜了。
她抬眼看他,又是身蟹壳青八宝暗花绸缎袍,近处方可识得华美。这人衣衫好像从来没有重样的。
突然眼角一瞄,落在他腰间佩戴的香囊上。七姑娘禁不住多看几眼。瞧着她亲手绣的那方玉璧佩在他身上,心情大好。
“昨日睡得好?”
“大半都还成。就是起床时候遭了罪。”跟他几次相处下来,约莫也能看出些门道。这人随意时候,你千万甭跟他客套。守礼了,他反而怪你扫兴。故而也就笑着回话。
五姑娘不妨他二人一见面便自顾说起话来。傻站着不请安也不是,请安了打断世子说话更是失礼。还好管大人出面领她上小轿,否则实在尴尬得很。
辛枝偷眼打量五姑娘神色,见姑娘面上平和,不似有不忿,这才稍微松一口气。
或许近日里姑娘也有察觉,这才对五姑娘分外和善些。她们做婢子的,置身事外,比姑娘更早看清那位爷待七姑娘,从始至终都是不同的。
打个比方,世子对姜家几位爷,就是待臣下,恩威并施,严肃得紧。待自家姑娘,则紧守着男女大防,分毫没有逾矩。许多时候世子对姜家众人不怎么搭理,好像姜家几位爷和姑娘,跟那些个国公府军士没甚差别。自然,七姑娘是除外的。
从路上遇了行刺,世子只过去探望七姑娘,对自家姑娘却是不闻不问。打时候起,辛枝便留了心。
好在如今姑娘是想明白了,她们做婢子的,也能安安心心办好差事。
掀起轿帘,七姑娘看着熟悉的青石板路,不禁有点惦念起南阳郡祖宅前的老街。姜家老太爷荣养过后,辞官归了故里。人走茶凉,门庭便冷落许多。可即便如此,朴素的老街,沉淀过浮华喧嚣,停在记忆里最安和的角落。
过了长街,拐了个弯儿,便见有妇人布衣荆钗,扫洒门前街道。腰间托着个硕大的面盆,就着梳洗过的井水,一趟子泼出去,青石板路便清清亮亮,光可照人了。
还有脖子上搭汗巾的汉子,在家门口立了方磨刀石。用缺口的陶碗打来清水,蹲身握着刀柄,滋溜滋溜磨得带劲儿。随着他来回打磨,单衣背后汗水浸湿一块儿,贴得紧了,能瞧见背后结实的背脊。
这样鲜活的市井味儿,带着胡同老巷的气息,真是许久不见了。
第六十二章 同游(2)
早市开在红墙前街,人头攒动,轿子得停在巷子口。
随行之人多了累赘,春英主动提出跟着轿子到街那头等候。让了机会给绿芙,成全她跳脱性子,好跟了姑娘去看热闹。辛枝见简云眼珠子一直往街口牌楼上瞄,虽有不舍,还是懂事留下与春英做伴。
两位姑娘并肩走在前头,几人俱是衣着华贵,一看便知来头不小。大周门第森严,许多布料、颜色,白身的百姓是不许用的。如此便给世家出行许多便利。
没人会不开眼冲撞贵人,俱是低眉敛目,远远避让开。
早集本就只做几个时辰的买卖,每旬一次。人人都是扁担儿一撂,占个人多的地头。买卖好不好,一家子口粮全在上头。扯开了喉咙招揽生意,隔壁卖的什么,谁也没心思管那茬闲事。
于是这家摊子上摆的是姑娘家爱用的头绳儿布头,隔壁却是卖耕牛毛驴的走商贩子。再过去又是挂了幌子的油茶铺子。
七姑娘看得目不暇接,一眼瞧见对街累的半人高的竹篾蒸笼,正股股冒着热气,肉香味儿飘来,立马想到白生生的包子皮里面,夹的该是芽菜肉馅儿。
“这地方卖吃食,也不嫌倒胃口。”五姑娘捂着口鼻,嫌弃看一眼那骡子马的,一刻也受不住畜生身上的味儿。带着简云急匆匆向前行去,再不肯多待。
“小姐,您要是受不住,咱也走快些。”绿芙这是自个儿觉得气味不好闻,拉了姑娘作筏子。
“这倒是稀奇。平日里说话,一口一个‘奴婢乡下’。乡下不就是耕牛犁地,骡子拉磨?”本还想着叫绿芙买来包子尝尝鲜,如今看来,这事儿不成。这丫头比她养得金贵。
被姑娘看了笑话,绿芙呐呐替自个儿辩解。
“奴婢那是三岁就被卖了人牙子,起先几年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后来被管事买了进郡守府调教,过的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安生日子。真没吃过苦头,您也别笑话奴婢。”
想她幼时离家,被家人卖了换银子,心里自有一番苦楚,也就不提她伤心事。
继续前行,七姑娘看见一头发花白的老汉。大热天里站火炉子边儿上,挽着袖口,一头拉风箱,一头摊饼卖混沌。手背一抹汗,满是皱纹的脸上便糊出一道草木灰印子。其间辛苦,真不足与外人道。
“世道艰难,再多辛苦,能安稳过日子,才是要紧。”
顾衍走在她主仆身后,将她一番感慨,一字不漏听进耳中。
很好,她要有这等觉悟,之后的事情倒不难办。
他似从她身上,又发掘到可圈可点之处——这姑娘生于世家,却不骄奢。性子平和,经得起摔打。
为她日后着想,入学后必会让她吃些苦头。如今带她出来游玩,全当是提前与她些补偿。
七姑娘不知自个儿一时兴叹,站着说话不腰疼,几句漂亮话下来,在世子那头留下个“耐摔打”的印象。到了她真“受苦受难”时候,才叫苦连天,后悔今日没听绿芙怂恿,跟着五姑娘,姿态做足避得远些。
市集上小玩意儿不少,河灯、纸鸢、竹蜻蜓,还有钗环、手钏,檀香木佛珠。五姑娘在首饰摊子上挑挑拣拣,看着质地手艺如此粗糙的金银饰物,惊呼着啧啧称奇。
那妇人被她臊得难堪,碍于身份,又不好明着赶人。七姑娘无奈,赶紧挽了她离开。世家便是如此,视寒门如草芥。高兴怎地就怎地,品评两句,再不中听,也是抬举。
一直走到卖豆腐脑的摊位前,七姑娘突然止步,看看那老旧的低矮桌椅,面上显出几分迟疑来。
那人应过他,若是碰巧,可以叫丫鬟买了来。可他没说,她倒是能不能就在这地方将就一下。
手臂传来沉沉的力道,坠在臂弯,碍了她走路。姜柔回头看姜瑗盯着街边吃食,一看是卖豆腐脑的,哪里还不明白。赶忙拉了她好言相劝。
“妹妹该不会就想,要在此地用上一碗?”五姑娘连连摆手,十分不赞同,“这可使不得,便是不顾自个儿脸面,还要顾忌世子颜面的。那会儿还在家里,尚且知道使唤小丫头端回府去,各自躲屋子里偷偷解馋。如今在外头,千百个不合适的。”
“可是,世子跟周大人已经坐下了。”绿芙狐疑着两头打量,一句话引得姑娘们倏然回首。
果然见得矮桌后两人锦衣华服,笔直端坐着,不说样貌,便是通身气度也与周遭格格不入。世子眸色沉静,周大人桃花眼清冷。都是举世罕见美郎君,引得来往之人无不侧目。
好些姑娘妇人家被迷了眼,禁不住驻足惊叹,与后头赶时辰急着上工的路人推推嚷嚷,一时间场面便闹腾起来。好在顾忌他几人身份,人人都还知道收敛几分,没敢上前打扰。
于是五姑娘口中“千百个不合适”,因着世子爷这么撩袍子一坐,什么都变得合适了。七姑娘被姜柔让了在世子身旁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