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也好假意也罢,这样声势浩大的举动足以让她清楚眼下到了怎样的节骨眼上。紧一咬唇,她起身离榻:“我去招待宾客去。”
她不懂朝中之事,但是也多少知道情势复杂、看席临川不顺眼的人也不少。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候,各样的风言风语大约也更容易起来,不能让旁人觉得席府里因为没有主心骨已经乱成了一团,她这做将军夫人的,就得把该称的门面称起来。
红衣换了身天蓝色的曲裾,并不隆重也不算太清素,让小萄替她梳了个适宜会客的发髻,红衣的目光在妆奁中扫了两个来回,挑了组南红的钗子出来。
“娘子?”小萄接过那钗子时一愣,皱眉道,“会不会太华贵了?”
“赫契人的东西,将军征战时带回呈入宫中的,陛下又赐了下来。”红衣淡声道,“就用它。如若将军当真醒不过来,不能只让朝臣们记得他最后重病昏迷的事,得让他们多想想他的战功。”
小萄这才应了声“诺”,四支短钗在两侧簪得对称,一枚插梳端正地插在中央。红衣站起身,两名婢子一并上前,为她把大氅穿上,她对镜沉舒了口气,向外走去。
早春的凉意丝毫不亚寒冬,路中的一呼一吸皆带着白气。踏入正厅间又乍觉温暖得发热——也不全是炭火烧得太热的关系,更因厅中人多,温度自然高些。
陈夫人端坐主位,应付宾客应付得勉强。连日来她也心力交瘁,又已年纪不轻,疲惫之色十分分明。
红衣行道厅中,福身道了声“母亲”,陈夫人眼眸稍一亮,两旁的宾客也皆看过来。
霍予祚最先反应过来,虽未离座,但朝她深一欠身也很显尊重:“夫人。”
皇室宗亲见礼在先,厅中旁人也不得不放下对这舞姬出身的将军夫人的顾虑,或同样欠身、或端然一揖:“夫人。”
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独自面对这么多达官显贵呢……从前,要么是和席临川在一起,要么是在竹韵馆中同谨淑翁主在一起,她只要端着微笑寒暄几句便可。此时,重心却全落在了她身上。
红衣无声地沉了口气,蕴出些许淡笑,微垂的眼帘覆住心底滋生不断的不安,语声轻缓:“多谢各位来这一趟,想是来探病的,但我夫君目下见不了人,失礼之处,诸位莫计较。”
这话说来也就是客套,然则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温缓得有点阴阳怪气的声音说:“夫人,您不妨把话说得实在些——将军究竟能醒不能?若是不能,我等也好先行做别的准备了。”
“这位大人想先行做什么‘准备’呢?”红衣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划,复又覆下羽睫,笑意未减,话中却是透了凉意,“夫君官居大司马骠骑将军,统领大夏军队。出了什么事,家中自然不敢隐瞒,必会及时、如实地禀告陛下,知会大司马大将军、丞相大人、御史大夫大人……却无可能知会朝中的每一个人。敢问大人您官居几品,能直接向我开口说要先行做什么‘准备’——恕我这个做妻子的,都不知夫君有什么准备需要大人您去做!”
她克制着怒意还是没能将话说得委婉——不是不知道不该当众不留情面,只是越想越觉得气恼:明知人家病重还过来给家属捅刀?这都什么人呐!再则席临川就算再得罪人,其实也有限度,他左不过是性子直些、脾气横些,除此之外……一个带兵打仗、保家卫国的将领,能干出多让人恨之入骨的事?
这位大人您的家眷死在他的军队手里吗?!
这么落井下石、连嘴上都不知积德,真是全方位展现人性的阴暗面!
至此,厅中安寂了一阵子。又过一会儿,大将军郑启到了席府,提及皇帝今日政务繁忙要改日才能来,众人便各自告辞离开了。
原本宾客满座的正厅在片刻间安静下来,红衣的笑意维持到最后一人踏出门槛,瞬间全身脱力。
“娘子……”小萄手快地扶住她,声音中满是担忧,“您快歇一歇……可记得自己是有身孕的人。”
红衣坐下身,接过陈夫人递过来的茶,静坐了许久,紧皱的眉头才舒展开一些。看向仍在座等绿袖的霍予祚,喟叹着道:“我想求殿下件事,但不知合不合规矩。”
霍予祚一点头:“夫人请说。”
“将军病着,朝中各方心思不一,这般前来造访的大概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母亲已身心俱疲、我有着孕,席焕到底年纪太轻……”她说着顿了一顿,犹豫着,向霍予祚道,“不知能不能请殿下下令派些禁军来?府中之人在外阻拦总难免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若是禁军……”
“不合规矩。”霍予祚答得干脆,红衣话语滞住,他想了想,又道,“但我可以去向陛下请旨,这比禁军管用。”
。
皇帝的旨意在当日晚上就传出了皇城,洋洋洒洒地写了不少,字句严厉、带着斥责,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谁也别去打扰骠骑将军养病。
红衣听言后轻一点头,望着窗外夜色,心却没有因此而多半分安稳。
很快……今天就要过完了,明天是一月二十一日。
还有五天。
心弦紧绷得越来越厉害,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盼着转机。然则,直到一月二十四日,席临川才又醒来一回,意识不清到双目涣散,也知醒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再度坠入昏迷。
就这么几天而已,显得那么漫长,却又格外的快。
皇帝恰在二十六日傍晚到了席府,红衣的脚步在南雁苑门槛处进出了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提步去广和苑见驾。
可能是最后几个时辰了……
她眉头紧紧蹙着绷住眼泪,踏着几不可寻的月光走到广和苑的门口。
院中有好多人……
依稀能看见房中暖黄的光火中的那抹玄色,皇帝似是在向御医询问什么。院中这些,则皆是轻甲齐整,略有不同的甲胄制式显示着级别的不同。
他们看见她,陆续抱拳见礼,沉默中只有轻甲的轻微响声。红衣紧抿着唇,直至看到郑启也在,才走过去,一福:“舅舅……”
“先去见陛下吧。”郑启略一点头,便要带着她进屋去。刚踏过门槛,却见一医女疾步从卧房中行出,惨白的面色中满是惊慌,拜倒便道:“陛、陛下……将军怕是……”
“咚咚”两声沉重的心跳之后,红衣只觉一切都停住。身子向后跌去,手又下意识地扶住门框……
指甲断裂的脆响传来,她稍回了神,怔怔地望一望折了的短甲,又看向那医女,字字艰难:“你说……什么?”
“将军怕是……不行了。”医女跪伏在地说着,最后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罢静了好久,听得没有任何回应,才又硬着头皮道,“呼吸突然弱了下去,脉搏也……越来越轻,两位御医为将军施针、喂药他都没有反应,如此恐怕……”
红衣只觉不想再听,扶在门框上的手再一支,便要冲进卧房去。守在门边的婢子一惊,连忙上前挡她:“娘子留步!”
“让开!”红衣喝得声都变了,那两名婢子却不敢让路,磕磕巴巴道,“娘子息怒,公子得的是疫病,您有着身孕……”
“他是我丈夫!”红衣蓦地转身看向皇帝,稍定了神,竭力将口吻放得平缓,“陛下……二十多日了,没有下人因此染病!我也不会!”
她的口气有些冲,皇帝眉头微皱,红衣不及多思,一咬唇,又辩道:“他是我丈夫,眼下到了这个坎上……他能不能渡过这关,我都必须陪着他,求陛下恩准……”
安静少顷,皇帝与郑启互望一眼,终是轻声而叹:“让她进去。”
章节目录 第162章 命悬
席临川觉得头中晕得厉害,连自己怎么出了卧房的都不记得。只见院中都是熟悉的将领,夜色下人人面容沉肃,沉肃得好像他死了一样。
枝头晃动的幅度不小,可见是在刮风的,但他仅穿着一身中衣裤,竟也不觉得冷……
看来,是死了。
大约是因为已经历过一次,此次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完全没了上一世死时的惊慌恐惧——反正恐惧成那般也是没用的,这个结果他无力逆转,甚至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他此时的恐惧,倒不如淡然些。
转过头,他望了望身后不远处的那道房门,能看见皇帝和舅舅皆在,另有御医、医女、禁军、宫人……
心下斟酌片刻,却着实没什么心情去见他们,轻声地一叹,他走出了广和苑。
夜色中,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他走在自己的府邸中,看着下人们熟悉的面孔。唯一格外明显的“不正常”之处,就是这一路走过来都没有半个人搭理他了——他们看不见他。
南雁苑在广和苑的正后方,一个很好的住处。但成婚以来,红衣都不怎么在那里住过,他病倒前的几个月他们都在珺山,而再往前的那段并不算太久的时日里,她也顶多是白日在南雁苑待着,晚上多是和他同寝。
但现在……她应该是在那里的,这二十余日里,他都不敢让她和自己走得太近,生怕将这病传给她。
说起来,也真是对不起她了。他以为自己能熬过这一关,那么笃然地向她承诺过自己会活下来,和她一起迎接那个孩子,可最终,心中所愿到底敌不过那道阴毒的咒语。
他站在月门前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举步走了进去。
四下看了一看,正屋无人、侧间也无人,他进了她的卧房,却也没有见到她。
只有小萄在房中待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弄得婢子们大是无措。又是叫人去请席焕,又是反过来让小萄冷静些,告诉她说“娘子必是更难过,一会儿还得要你劝着”。
这话说的……让席临川再一次确信,自己的的确确是死了。府中众人大概都听说了他的死讯,只是不知道他的魂魄还没有离开而已。
掌心微热,他疑惑地抬起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寻不到任何异常,但那热意并没有离开。
“红衣呢?”他有些失神地问小萄,小萄却仍只是哭着,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次——他们看不到他。
在南雁苑前后又找了一遍,仍是不见红衣的踪迹。席临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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