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会回来。”他站在窗边,轻声开口。
放下酒壶,她微笑扬起,“若是没想到我会回来,你又何必回来?”
他窒了窒,终于提起了脚步,慢慢走向桌边,手指擦过桌上的琴,一片清灵的声音流泻而出。
手指慢拢,勾起宁和的琴音,他没有看她,只是低首抚弄着琴。
她仰首,酒再入喉,有些些的烈。
方才,她怎么没察觉?
桃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此刻他手中的“桃花流水’曲调,她忽然觉得十分应景。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演奏着,身影沉在窗边的朝阳中,那俊美冰透的容颜,仿佛要融化在阳光中。
不再是月光凝结的精灵,他的身影在阳光中清晰,不见了夜晚的旖旎多情,骨子里的清傲透出,在袅袅的熏香中,高贵出尘。
酒声,琴声,声声起
多情,无情,情皆落
当曲声结束,她手中的酒刚刚好饮尽,她怅然侧首,看到桌面上另外一壶酒,还未伸手,一双雪白的手指已捧上酒壶,在床榻边悄然坐下。
两只酒杯,被他斟满,一杯递到她的面前,笑容浅浅,却不是那种亲昵无间的爱恋之笑。
她取了,拈在手心中。
“一杯,敬你救命之恩。”
她含笑,饮尽。
再斟,“二杯,谢你助我。”
再饮,无声。
三斟,“三杯……”
“三杯,祝君了结心头大仇,再送君远行,是吗?”她先行开了口,道破。
两人之间,有时候,总要一个人先戳破那层窗户纸的。
他笑意噙在唇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是那双瞳间的清明已然说出了答案,那双瞳静静注视着单解衣,默默仰首,饮尽一杯冷酒,“你是我最没有想到的变数,是谷南暄的变数,更是我的。”
他的变数,哪方面的呢?
“你自认能够冷静抽身,又何必这么说呢?”她轻轻摆了摆手。
“是。”他不躲不闪,承认她的话,“没有你,我不敢靠近他。那日我明知你给我的香囊中是什么,才会故意去见他,我知你会来。”
可惜,谷南暄自杀的太快,她还没有机会问清楚林于千、李端和苏淡宁为什么会听他的命令,不过这一切,似乎也不重要了。
“‘花月楼’呢?那位花老板呢?”想起两人独处的一切,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为他磨墨,他执笔描画。
“你既知我是大家之后,多少还是有些家族的实力,让他说什么,他能不说么?”他双眸清明,“若不是这般,又怎么可能欺骗的了谷南暄?”
她颔首,明了。
“你呢?”抛去了小倌的外衣,楼倾岄的气质展现无疑,高贵的与这华丽**之地格格不入,“是否怪我欺骗你,当我喊他主上的时候?”
慢慢的啜着杯中的酒,“没有,我答应过信你。”
她答应过他,便会一直做到。
楚濯漓的话,不曾改变她的心意;房中的蛛丝马迹也不曾改变她的信任;即使他当面喊谷南暄主上,她依然坚定信他。
她信的,是自己的承诺。
他是懂她的,她也知他懂,所以无需再解释。
房中,再度静谧了,为那份相知,亦为了相知背后的相离。
“其他呢?还有欺瞒我的地方吗?”她很坦然,就连问话,也是娓娓低语,最随意的交谈。
“没有,全部都是真的。”他微笑。
“楼倾岄?”
“真的。”
“清倌?”
“也是真的。”
“悬崖下的话呢?”这句问话,她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声。
他表情微窒了下,再笑已有些涩涩,“你觉得什么样的欺骗才是最成功的欺骗?”
“全情投入,让自己相信假的都是真的,唯有欺骗自己,才能欺骗对方。”这,是她的答案。
那笑容中的涩意更浓,“你认为,我还能分出真假吗?你觉得我若不是全情投入,会让你动心吗?”
感情,若是全心投入,又如何能够潇洒抽身?
她动了心,他又何尝未动情?
“那为何选择离开?”她会问,因为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不容忽视的坚决。
“我的琴律,到不了巅峰。”他忽然的一句,平淡的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没有感情的琴律,永远都不是最好的。”
他要的是有人能够让他体会感情,却不能打扰到他的生活,就如同最初相见的那刻,他说过的话——你冷情,我也是,我追求短暂的温柔体贴,却不喜欢长久的羁绊。
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结局就已经写下。
“唯有先入红尘,方能超脱红尘。”一句禅机,伴随着他身上的檀香缭绕,别是一种超然。
她抿唇,清冷的眼瞳凝望着他,“还有吗?”
他失笑,“我就知道,我永远瞒不了你。”
房间里,一声幽幽的叹息。
“因为,我对你说的那个故事,也是真的。”他定定的望着她,望进她的眼底,让她看懂他心头的情思。
“你父亲的故事?”她反问,已经有些明了。
楼倾岄点头,“我看过别院的冷月,见过父亲的落寞,我曾对自己起誓,今生今世绝不成为他人二房,绝不做那独对寒月孤独余生的人,这是我不容改变的决定。”
他的选择,因为她曾经说过,她有夫。他不欲让他人承认那冷寂,也不愿走自己父亲的老路,骄傲的孔雀,会选择绚烂着翎羽,离去。
她静静看着,看入他的心中,看到他的坚决,看到他的执着。
“你懂我的。”第一次,他说出这样的话。
她默然颔首。
她不能伸手挽留,因为知他骄傲的内心,她无法挽留,因为家世背负在身上的,必然要娶的夫,必然要放弃的感情。
真的喜欢他,就尊重他,挽留只会伤他的自尊,因为最先的错误,在她身上,她不可改变自己的身份,就无权要求他改变。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你筋脉跳动的比常人慢。”单解衣低笑,“敢对自己如此狠的人,是拥有他人无法改变的意志,你的武功很高,不低于‘风云录’上任何一人,你在江湖中的名号是什么?”
这句问话,几是肯定。
若无一定的身份,许风初怎会与他联手,等待他给出的讯息?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一旁的琴身上,双瞳微闪,长长的睫毛在完美的面容上投射下漂亮的阴影,红唇轻启,“无心。”
“‘情僧’无心?”这个答案,意料之外,偏又情理之中。
若不是无心,谁还有这傲视天下的琴艺?只是这“情僧”二字,迷惑了太多人,也包括她。
“我有对你说过我很讨厌‘天机子’那个老家伙吗?”他眉头微皱,表情很是不满,“仗着一只笔一张破嘴,满江湖的胡说八道。”
“哦?”她在他的表情中读到了什么,似乎是他很不愿意面对的故事。
“不过是少时寄宿在寺庙中,不小心落了水,借了身沙弥的衣衫穿而已。”他闷闷的憋出一句。
她不解,“那也不可能把你当做僧人啊。”
“天机子”不可能老到连有发无发都看不出吧?
“不就是小时候得了瘌痢头,全剃光了吗?”他愤愤的开口,咬牙切齿。
她忽然笑了,一声接一声,笑的几乎喘不上气。
容貌如他,身姿如他,定然是绝不肯提及当年的糗事,可是这烙印在身上的“情僧”二字,却让他不得不记起当年,偏偏死也不能解释,也不肯解释。
笑声,散去了房中离别的气息,却又在笑声落地后更显凄凉。
“那我唯有祝君江湖逍遥,后会有期了。”她斟满两杯酒,一杯举起,敬他。
他们曾有过无数缠绵的夜晚,他们曾有过交心的瞬间,一切的美好,都在这一杯酒中,化为了烟云。
门上,忽然起了敲击声,还有某位女子的声音,“公子,您让我做的雪缎紫衫,我可做好了送来了。”
手微怔,单解衣手中的酒撒了两滴在手背上。
垂下眼皮,她轻轻放下酒杯,转身开门。
老板娘抱着衣衫,圆滚滚的身体挤了进来,笑的脸上肉都挤在一起,“姑娘快看看,好不好?”
“雪缎”的面料极好,隐隐有丝光滑过,那精致的绣工,那精美的衣裙,在手指触摸中轻巧从指缝流泻。
“爷,我可是按时交工了,您这么用心用情,姑娘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老板娘放下手中的紫色衣裙,扭动着屁股,一摇一摆的出门,剩下房中的两人无声的望着两身衣裙,静默。
“谢谢。”单解衣先行开口,“我会记得有人,曾为我做过衣衫。”
“不客气。”他站着,手指从桌面上滑过,拈起一枚发簪,“我也会记得,有人曾为我做过一枚簪子。”
再执杯,他缓缓饮尽。
身姿微动,在她举杯时双手环上她的腰身,俯身。
唇贴,一股清香的酒从他的唇中渡了过来,流过她的唇边,齿畔,流连在她的舌间。
他的唇,吮着她的唇瓣,那力道疯狂,疯狂的侵入她的每一寸,似要在那柔软上留下永久的印记。
她愣了下,慢慢阖上眼睛,迎接上他的吻。
探入,纠缠,吮吻。
那檀香,那气息,那熟悉的吻,那臂弯下贴合的身姿,都是她最亲切的感受。
她亦疯狂,放任。
那一夜,她醉在他的吻中,今日,就让一切重归。
他,终于慢慢放开了唇,深深凝望着她,“你先走。”
她举起酒杯,笑容在唇边,“两人分别,先走的总是占些便宜。留下的那个,才是承受一切的人。我自认够冷静,也够坚强,送君……”
楼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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