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着烟,吹着失去温度的晚风,眼角的水分渐渐干了。
膀胱空空如也,佑辰的脚步却依旧沉重。左手紧紧抓着皮带下方,下腹有些隐隐抽痛,大概是憋尿过久的后遗症。
路灯灰白色的薄光,将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长。
走向便利商店的途中经过一处电话亭,佑辰脚步不停,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家里的老婆女儿想必正担心他的行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心里越是愧疚,佑辰下意识就越不想回家面对。
也许这是一个重疾病病人放逐自己的小小权利吧?
忍不住又干咳了起来。
或许是晚风渐寒,这一次佑辰足足咳了快一分钟才勉强止住。
“该怎么跟你说,我只剩下三个月好活呢?”佑辰茫茫然低着头。
方琳才国小二年级,还有好多好多的三个月在未来等着她。
突然想到,方琳这几个月来总是缠着自己说要养小狗,她又撒娇又哭闹,说不管是要养多小只的狗都可以,总之她就是想要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狗,然后一定要叫做达文西,不是那个画家达文西,而是她最喜欢的那只忍者神龟达文西。
他说不行,当然不行,公寓好小,狗狗都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当然会不快乐,而且万一小狗很爱乱叫被邻居抗议的话又得烦恼把小狗送走的问题,届时方琳你还得再哭闹一次。
“养狗狗啊……一条叫达文西的狗狗?”佑辰看着地上的影子。
咳。
三个月后,家里一定会空出很多的空间,也许真的可以养一只狗狗了吧。
老婆一个人带着方琳……再加上一只狗狗生活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让佑辰瞬间酸了鼻腔。
人生就是一连串责任的加总不过才一个半月前,一个做保险的国中同学来找他,看能做什么生意。
大家都出社会这么久了,碰上卖保险的老同学也省下了很多大家心知肚明不必要的寒暄,直接进入你卖我买的主题。当时老同学推销的是合并医疗险与癌症险的寿险,除了机车强制责任险外什么都没保的佑辰很心动,但两万八的月薪扣掉房贷跟一些日常生活必要的支出后,只剩下三千五百块可以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佑辰暗暗想换台本田的雅阁很久了,试试2。0的大马力,闻一闻新车独有的方向盘橡皮味。每天上班都会偷偷打开本田的汽车型录,将雅阁新车资料反复翻阅,车长、轴距、马力、扭力、油耗乃至所有配备细项都看到倒背如流。白色的好……红色的也很抢眼。
如果将勉强可称余裕的三千五拿去买保险,新车就想都别想了。
一时无法做决定,佑辰皱着眉头说:“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佑辰,说真的,保险不是你一个人喜不喜欢买的问题,它是一份责任,一份承担,也是照顾家人的一种安排。”
“……主要是预算问题。”
“当然是预算问题,只是看你怎么安排你的预算。”
“我每个月可以拿来买保险的钱不多,我老婆平常又没在上班。”
“老同学,你可以不买新鞋子,可以不穿新衣服,每个月少看两场电影,少上一次餐厅,因为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开销,但保险不一样。保险的精神一部分在于你对自己发生病痛的风险评估,更多的意义在于,就因为你对于你的家庭很重要,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你要更慎重帮你的家人评估失去你的风险,如果你生重病,除了收入短缺外,家人还要照顾你,医疗方面也需要一笔……”
虽然自己打心底也认同保险的重要,但佑辰实在很讨厌保险业务员将“罪恶感”偷渡在“责任感”里推销,暗示如果他不买保险就等同于对家人没有责任感的话术。
最后多说了二十几次考虑考虑,只留下了一叠保险的资料跟一张名片。
若当时不要被想换新车的欲望给鬼遮眼,毅然决然买了那份医疗保单,现在就可以自私地专注在为自己伤心难过的份上,而不是为失去经济支柱的家庭感到忧心,与亏欠。
记得有天晚上,他发现方琳在书桌前一个人掉眼泪。
“把拔,一百以上的减法好难喔。”方琳红着眼:“我可不可以不要学?”
“没关系,不要着急。”佑辰是这么说的:“把拔保证,一个月后你就觉得很简单了。”还摸摸方琳的头,叫她先去睡明天再算。
减法之后,就是乘法了吧。
一个月后,笃定来不及听到方琳将乘法真正学会了……一个空啤酒罐大剌剌躺在人行道正中央。
但佑辰丝毫没有踢它的动力。
5
走回那间便利商店时,车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地上两行白色的粉笔字。
车牌号码……干他妈还有一串拖吊场的电话。
“……”佑辰将抽到一半的烟直接扔在粉笔字上。
那些警察竟然没跟他说车子已经被吊走?好一个干你娘赛恁老师。
肚子饿了。
其实两个半小时前被架进派出所时就饿了,却一点也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说不定这不是心情欠佳的问题,而是盘根错节在肺里的癌细胞在作怪……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很不爽。摸着口袋里的零钱,佑辰走进店里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
才咬了一口,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家吧。
方琳的联络簿还没签呢……招手坐上了计程车,在后座默默地将肉包给吃完,十分钟后就来到拖吊场。
冷冷清清,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打算在这个时间拿车。
还没将证件掏出来,坐在柜台后面守夜的小姐板着脸摇摇手。
“我们只营业到十点,明天早上八点后才能取车。”
“只营业到十点?”
守夜的小姐指了指贴在玻璃上的白纸红字,言简意赅:“十点。”
“十点以后就不能取车了?咳!”简直难以置信。
也不是第一次来拖吊场领车了,佑辰还以为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
“本来是八点,我们已经延到十点了。”守夜小姐翻白眼。
柜台后方的电视开着,正重播着卫视中文台的日剧《东京爱情故事》。
“没车我要怎么回家?咳!咳咳咳!”佑辰强忍着怒气,不住地咳嗽。
“你刚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啊。”守夜小姐一脸干我屁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些警察将他无端端扣到十点以后,就是为了让他不能赶在十点前取车?
挂在电视后的钟显示现在是十一点零三分。
“我看是不能通融。”佑辰杀气腾腾地瞪着她。
这句话是“请问能通融吗?”的三次方突变,除了“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外没有其他功能。
“规定就是规定,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我要怎么办?”守夜小姐一边不耐烦地说,一边忍不住分神去看电视上的东京爱情故事。
“这时正演到永尾完治在家乡的国小教室走廊柱子上,看见自己过去刻下的名字旁边,出现赤名莉香刚刚留下的名字……小田和正经典悠扬的配乐,便在永尾完治睁大双眼后天衣无缝地响起。
佑辰出现在剧情最高潮时,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守夜小姐原本可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沉浸在感人的剧情里,却被一个语气不善的男人打断看日剧的情绪而且一直一直问个不停。更让人生气的是,这男人一点哀求的语气都没有,还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那就是完全没得商量!
“咳!我的皮包放在车上,我要去车上拿。“佑辰敲敲桌面,沉声道。
“明天早上八点。“守夜小姐语气如冰。
“我的钱都在皮包里。“用意志力煞住了咳,佑辰的脸色更红了。
“规定就是规定,明天早上八点。”
永尾完治在家乡跑来跑去,到处寻找赤名莉香的踪迹。音乐越来越高亢,看样子随时都会进入下一个高潮……这个没礼貌的男人怎么还不快走啊?守夜小姐心中一定这么抱怨着。
“我只是去拿一下。”
“就跟你说早上八点啊,这又不是我规定的。”
“车子是我的,咳咳咳……我进去拿个东西有什么不行?”
“我怎么知道你的车是不是真的被吊,你进去随便随便破坏别人的车我怎么办?”
“你立刻查一下资料不就知道了?”
“我现在的工作没有这一项。”
佑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夜小姐的眼睛完全黏在东京爱情故事上面了。
永尾完治在学校足球场上神情落寞地踢着足球,踢着,踢着……蓦然回首,赤名莉香阳光灿烂般地笑着,大喊着:“完治!”悠扬的音乐再度响起。
“很好。”
佑辰忍住用手拍打柜台玻璃的冲动,僵硬地转身离去。
不能回家。
皮包放在该死的车上,口袋里的钱只正好够付计程车到这里。现在唯一能让他回家的方法,就只剩下打电话回家叫老婆搭计程车过来接他,或者是搭计程车到家楼下再按电铃叫老婆下来帮忙付钱。
“干……干……”佑辰的五官扭曲,以上两种方法都是输家的行为模式。
他今天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的不顺利了!
一个月……只剩下一个月……区区的一个月……走着走着,泄恨似结结实实踏着每一步。
6
为什么这些倒霉衰事全在今天晚上争先恐后攻击他呢?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跟老婆女儿相拥而泣,而不是在这里独自吹冷风。
佑辰其实并没有走远,只是绕着拖吊场转了一个好大的弯,等他回过神是,佑辰发现自己一手一脚悬在半空……正在爬墙。
比想象来得简单,佑辰从围墙的另一边翻进了围墙的这一边。
要做什么?翻进拖吊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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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飘在围墙上的半弦月。
这个半弦月还是个上倒弯,好像是个哭哭的扁嘴。
“都爬进来了……难道要再爬出去吗?”佑辰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