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却掺杂了半调子的现实,因此将矛盾压到了最低限度。我常觉得自己是个鲜少作梦的人,没想到现在却可以进入梦中;我不由得安慰自己,这一定是因为我的脑袋并不是空空如也。骗你的。
我的位置位于哥哥隔壁。由于未来和梦境融合在一起,因此我可以理解这个位置分配背后所隐藏的意义。妹妹坐在哥哥的斜对面,两人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他们当时正在冷战。
「怎么了?」
妹妹的母亲对着跨在门槛上发楞的我出声搭话。她似乎对于陷入无意义静止状态的我感到诧异,因为这跟平常我那如流水帐般的行为模式并不相同。
隔壁的妹妹抬起眼来斜睨着我,而哥哥则在背后窃窃私语,爸爸则无视这一切。
「没……事……」
依稀还记得,我小时候是这样的说话方式。我总是低着头,当我学会看着人的眼睛说话时,已经是双手的手指无法再比出自己年龄的时候了。
「快点坐下。」妹妹的母亲出声催促我。
我听话地进入房内,关上拉门,接着在哥哥旁边正座。没多久后,妹妹以外的人拿起了筷子。没想到我连抓住东西的触感都能重现,这个梦也太奢侈了。
「开动。」「……动。」
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只有两个,就是妹妹的母亲与我。当爸爸在玩弄别人时,只会对收音机传出来的日语有反应,而我哥则只会说「书本语」。我妹她不悦地撇着一张嘴,除非她会腹语术,否则是不可能发得出声音的。
早餐。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装盛在幼稚园毕业时校方赠送的饭碗里,配菜有竹荚鱼干、厚煎蛋、味噌汤以及昨天剩下来的马铃薯炖肉,这是我家典型的早餐景致。
我常常吃不完,因此妹妹的母亲总是帮我把剩下的饭菜解决。
虽然我有点苦于区分现实与梦境的差别,但依然用筷子挟起白饭,送入口中……嗯,我放心了。既没有热度也不美味,接下来我不必装成缺乏食欲的小孩,也能继续参与梦境。
我一口气将煎蛋两三口地送进嘴里加以咀嚼,这以当时的小嘴来说肯定会噎住窒息。但现实中的我由于饥饿,相当渴望唾液带来的甜味,因此就算只是假装在吃饭的动作,也多少抚平了我的饥饿感。不管吃多少都不会胖——这可是青春期的少女梦寐以求的效能呢!虽然肚子也填不饱就是了。
我伸出筷子挟起竹荚鱼干。其实我很想像吃鲷鱼烧一样从尾巴大咬一口,但这奇怪的举动肯定会引起众人注意,下一回就不好办事了,所以还是暂时忍耐吧。骗你的。
然而,吃起来却像是摄取块状的空气一般。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它就像我的画,超越了好吃与难吃的范畴。
……吃饭也没什么好玩的,还是来想像一下茶余饭后的话题好了。
我一边就着味噌汤碗,一边用眼睛左右观察所有人的面貌。
如果现场有某个人在这时死了,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我父亲。最能满足我知识欲的首推人心萌芽的过程,而仅次于它的就是这个议题了。以上这段话都是真的。
如果我哥以自杀之外的方式死亡,那么妹妹就不必在荒郊野外中逃到外公家,也就会和我、麻由、菅原一起待在地下室……这家伙的命运真难评分。
若是妹妹死了,那么哥哥就不会自杀,接着就会跟我和麻由以下省略。这条命运之路好像比较坎坷。
而若是妹妹的母亲死了,我就会变成监禁事件的最后牺牲者。
如果死的是我,妹妹的母亲可能就会在九死一生中逃出生天,接着在娘家和女儿过着和乐的生活。她应该会原谅妹妹的所作所为吧?毕竟她是自己的骨肉。
最后的压轴——如果爸爸死了,我就不会是阿道,麻由也不会被骗,菅原会珍惜麻由、和她当一对傻情侣。被剑道社社长杀死的那八名牺牲者,以其他死因结束人生的可能性会一口气上升,而长濑透会度过郁闷的小学时光,恋日医生则不会遇见说谎的少年,奈月小姐也不必成为杰罗尼莫。虽然称不上十全十美,但也不能否定这是个感觉良好的结果。然而,我也不能否定它无法达成的事实。唉,反正只是个妄想嘛。
模拟这场假设让我消磨了许多时间。大胃王兼快食王的父亲已经吃完早餐,踏进走道,回去离这里有段距离的房间。之后,哥哥也跟着准备离席,毫无任何愧疚之意地留下一半的白饭,走出房间。
我妹妹还在忙着用叉子戳煎蛋。直到妈妈问她是否要继续吃饭之前,她都一动也不动地维持着任性别扭的态度。很意外地,她是个爱撒娇的小孩。
「不吃了?」妹妹的母亲照例问了这个问题。妹妹「嗯」了一声,将些微别扭、扭曲、不耐烦的表情修正为喜悦的神色,传达给母亲。但妹妹的母亲却没什么反应。直到现在我才对她有了不同的想法,或许她和女儿一样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吧?
妹妹的母亲用眼神对我丢出了相同的问题。由于我只会将眼球使用在「观看」上面,因此只好开口回答「我还要吃」,接着乖乖扒饭。我的心情已经从浸在满载着意识的梦之冷水澡里,转换成准备面对现实的感觉了。反正又不可能真的吃饭,至少让我过过酒足饭饱的干瘾。
对于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在妄想中突然变得和父亲一样食欲旺盛的儿子,妹妹的母亲感到相当讶异。我根本没见过她那种表情,这想必是我自创出来的。为什么?因为那个表情是从恋日医生那儿借用过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吃饱了。」我合上双手打完招呼,接着将麻痹的双脚从正座中解放。
即使是在想像的世界里,历史依然不会改变。
就这样,我照常日复一日地上学,接着被父亲的金属球棒打扁脑袋瓜,让梦境一直进行到现在。接着哥哥自杀,妹妹失踪后又和我再度相遇,而麻由的双亲和我的父母活着只为了被一个弱女子杀害。
我没办法判断至今与类似家人之人共度的九年,和失去名字之后的这九年孰胜孰劣,至少在死前不可能。
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
……谎言必定藏在这其中,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刷完牙洗完脸后,我背着书包走向玄关。
哥哥已经先出门了。他对于集体上学这种做作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是个乡下的小霸王。他总是跷课溜到学校外面或是在教室嚼口香糖,整天都忙着精进这口袋大小的叛逆行为。骗你的。
我总是一个人打开玄关的门。
我回头来,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说了声:「我出门了。」
直到过了十年,我才发现原来有人小声对我说了句「路上小心」。
「没想到我会真的睡着。」
当被昏昏欲睡的感觉纠缠住的意识猛然清醒时,首先必须说出这句话。虽说「春眠不觉晓」,但我今天光是躺着就会睡着或是被强迫入睡。看来我是被麻由同化得差不多了。
「好难受……」
现在的感觉像是混沌的液体在一张薄皮中逐渐饱和,而且还和皱成一团的脸孔相处融洽。这种情况多数发生在身体被迫进入梦中之后。内容大部分都记不得,这次存档失败了。说到底,记住梦境是很难对自己有什么帮助的,所以我压根不想挑战。
「……嗯?」
有东西在爬。地板和墙壁上擦过一阵干燥的沙沙声,逐渐消除了我的耳鸣。
我左右张望,想找出它的所在地。没多久后,它突然变得满坑满谷,在墙壁、地板和黑暗中无限蔓延,漫无目的地蠢动着。
看来,死在这里的人已经变成巨大的虫子了。
……不,不对。它正在我的眼球里到处乱窜。
它就像马戏团中被关在圆形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动物一样。
所以才会怎么看都是一样的景色。
「什么嘛……」
原来只是幻觉啊,意思就是说没有危害罗?好啦,这下事情解决,万事休矣。
但没有枕头,就无法高枕无忧。
幻觉只是表现的其中一环。
这只是登门拜访我的症状,将活动资讯提供给视觉罢了。
「地下室……门,打不开的门。」
我既无法出去,也不会有人来救我……我是白痴啊?到底有什么好放心的?
即使我用力关紧眼睑也逃不过内心的幻觉。可以用来挖出异物的手指,也因为失去手臂这移动方法而束手无策。
多亏我的丹田活力不足,让我可以冷静地掌握病症。
或许是残存的体力不足以让我疯狂发泄的关系吧,寂寞或心灵创伤只停留在水面下默默地瑟缩着。
而它可能也连带影响了其他方面,让我的身高几乎跟着缩小。我的指甲几乎剥落、身体烫得几乎要让电费一口气暴增、酱油口味的昆虫碎着身驱在我体内跳来跳去,翅膀还很碍事。
我们一家人几乎也要全灭了。
这是根深蒂固的强烈恶意。
我摘掉了发芽的种子。
然而,撒下的种子却不断冒出新芽。
现在正是这种情况,没错吧?
危险。仿佛预见一切似地,手臂的使用机能遭破坏,而底下也没有可容跳跃的平台。
人只要有舌头、坚固的牙齿和堪用的下颚,至少可以成功达到窒息死的目的。而持续用头撞墙或是敲打手臂造成休克死亡,也是早已备好的选项。
眼中的幻觉粗糙地不断膨胀,终至破裂,其中的肮脏尸骸伸出无数条细线。细线结成一束,通过视神经旁边,朝着由血管服侍得无微不至的头部前进。
连脑内都变成了幻象撒野的地盘。
「……不行。」
不行啦,我还没完成我的任务。
我还不能死。
所以,我要再度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