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
「整整两天。因为身体没有什么异常,所以医生判断可能是心理的问题。」
立刻被回答了。或者该说,医生也在等我的问题。
「这期间有发生杀人事件吗?」
「你问我社会上发生的事,我也答不出来。」
说得也是。
「屋顶的修理费用呢?」
「御园付了。毕竟那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那么,麻由呢?」
对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发生了若干的时间差。
「现在大概在睡觉吧!」
淡然的回答,和预测丝毫不差。
「麻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吧?」
把眼球转到极限才看得到,一个严肃的颔首。
果然如此,可以理解。
「反正她大部分的感情都坏死了,只剩下坏脾气的嫉妒,算是留在最底限的人性吧!」
不过是我跳楼这种程度,是无法让她取回罪恶感的。
大概,就算死了也一样。
「你没对御园生气吗?」
「我不强求不存在的东西。」
麻由如果还存有一丝悲伤的情感,早就在过去那个时候自杀了。
所以,这样就好。
最坏中的最好。
「而且也忘了生气的方法……因为心已经枯死了。」
和精神科医师讨论心的问题,真是班门弄斧。
「没死喔,只是睡着罢了。」
如预期地立刻被否定。
这是医生从以前到现在不变的主张——
心死就等于人死了。不管怎么歪曲,只要有心就是生物。这是生物之所以为生物的定义,我如此深信。
听过好几次的论调。然后,也反驳了好几次。
「如果没有醒来的可能性,那跟死了还不是一样。」
只要一开始这种对话,医生就会以看到无聊人士般的目光对向我。那已经远离了主治医生观察病人的眼神,而是以目光体现面对愚者难以忍受的心情。
「讨厌身为人,放弃自觉的家伙才会这么说。如果没有可能性,自己创造不就好了。」
准备要吵架的常用句型。这样的问答其实双方都听腻了,因此最近都是选在刚要开始就切断话题,双方暗中达成一种默契不继续这个话题。这次也不例外,从这里开始改变话题。
喉咙像黏了沙子般干涸。但是也没力气驱动嘴巴以外的身体,连思考的残骸都唾弃了。
「你这样跷掉工作,没关系吗?」
「谁有办法大白天就开始工作啊?」
这种人居然也能以一名社会人的身分谋生,该说是日本的度量太大还是太随便了呢?
「该说我辞职了。」「啥?」
身体被发出的言词给打捞上来。遵循脊髓的指示弹跳起身看向医生。她正蹲坐在椅子上,观察着自己的脚趾。
「等……呃,为什么?」
「因为不适合我。」
就算是现在要辞掉打工的年轻人也会摆出一脸慎重的模样,这个随便的态度也太超过了吧!
泪已干掉的脸颊发挥原本的角色,冷笑似地歪了歪:
「你以为医生是我的天职,除此之外的我都不能做吗?以你来说还挺死心眼的嘛!」
「不,因为医生要是辞职在社会上就不再是医生,但对我来说却还是医生,还真复杂啊!」
「原来如此,复杂啊!」医生苦笑,在椅子上伸长了脚,把脚踝放在我的床上架起桥梁。
「工作的时候觉得一天是八小时,现在却有锵锵好二十四小时可活,真赞,辞职真好。」
「你确定没把「锵锵好」和「抢锅」(注:相扑锅,相扑力士常吃的料理,因读音也有人称为抢锅)弄错吗?」
「哼,你是想说身为一名社会的成员,有工作才算是一个正当人应有的形象吧!一副不受社会规范管制的样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个乖小孩嘛!」
年纪差了一轮的妙龄女性嘟起嘴,孩子气地表现不满。耍赖似地用脚踝咚咚咚敲打着床,有时也会不经意地敲到我的小腿。还真想告诉她——你麻由化地满严重的。
「反正也有安排好接任的医生,不用担心定期回诊的问题啦!」
自以为是乐团的鼓手,以脚踝敲打节奏演奏出独有的韵律。
我只能回以「喔……」
「真是没精神的回应啊!」
「我想我大概不会去……啊!」
突然后悔,自己这时要是说谎就好了。
坏心肠的「前」女医师没放过我的失言。目光闪亮,变身成爱欺负人的小孩。
「什么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比较好吗?哎呀——真开心——」
不要装可爱。
「这又不代表诊疗有发生效果。」
「喔——这样啊,我多少也算达成了身为一名医生的存在意义呢!」
噫嘻嘻,和自身年龄不符地笑着。高兴地手舞足蹈,啪嗒啪嗒地拍打双腿,在医院制造破坏规定的噪音。想要提醒她别给同房的人制造困扰,才发现房间里除了我们之外空无一人。
「喔喔——这正是所谓的青春剧场啊!辞职后才发现当医生也有好处呢!」
到底是想让我觉得丢脸才这样说还是认真的?不过反过来看,医生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她认为当医生的时候没有好事。
这对她来说是心理已有所准备的事实,还是……
「………………」
好奇心促使心脏跳动不已。以不探人隐私的理性勉强压制。
「为什么会当医生呢?」
「喔,想蒙混话题吗?」
「不是啦——」
「真的想听?这可不是什么连续剧也不是什么纪录片喔!」
「我对历史考证还不算讨厌。」
脚踝的升降停了下来,医生直视我的脸。然后「唔」地停了一拍,开始叙述:
「我们家代代都出医生,所以志愿也很自然地决定了。这个原理就跟打败魔王的勇者的小孩会被期待为救世的勇者一样。然后就想——只有精神科医师还没人当过,所以我要是当上,那不就是全阶级称霸了吗?身为人类,这是很自然的想法吧!」
请你不要追加要成为人的障碍。
「其实是怎样都好啦!也没有意思把梦想或将来寄托在工作上,反正再怎么努力也不会留下什么。世界就不用讲,就连对日本的一个超小村落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能做的顶多就是留下子孙,不过我连那个也无法达成。」
你不结婚吗——的问句被我硬是吞下。
「也就是说我没有生存的意义。这是从客观论点来看的。虽有人说人生是属于自己的,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种论调。我认为比起认同,被认同更有价值。人是活在人群中……唉,虽然有点离题,反正我就是抱着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差的想法而成为精神科医师的坂下恋日医生。」
既不可喜,也不可贺。
……这样真的好吗?又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医生凝视着打了我的右手,重复着手指的开阖。
「明明是随随便便的动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手了,居然打了病人一巴掌。我啊,虽然是恬不知耻的家伙,不过还没有孤高到可以继续丢脸下去,所以我不干了。」
说完,将背脊往椅背靠去施以重心,仰望天花板。
没有要求观众的回响,而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治疗到底是什么?」
感情成分稀薄的声音振动着耳膜。
「……抱歉,刚才一瞬间好像出现了既视感。」
「因为我之前问过你。当时得到了非常绝妙而老套的四十分答案。」
咦,在我心中的日记可是记载着得到了一百分喔!
医生把双手在后头部交叉,伸了个懒腰后开口:
「身体的治疗和心的治疗。要问哪个比较难我不知道,不过哪个比较暧昧却是一目了然。也就是,心的治疗到底是什么?是让喜怒哀乐正常化?正常该如何定义?还是说把心回复到过去的状态?依什么比例分配?提供援手然后让它自主发展?即使不知道本人是否有那个意愿?」
连珠炮的质问向天花板丢出。应该不是对我发问吧?旁观一阵子之后,脚踵连同脚踝落下。连让我述说意见的机会都不给就继续发言:
「在我那边住院的也有很正经的家伙喔!或者该说大部分都很正常。有点没精神的,或病态地寻求规则的。要说的话,社会上到处都是这种人,然而这个世界仅仅如此就将他们视为异端。也有人是遭到疏远,讨厌这种情况而自主入院……而在那之中大概有一成左右,是那种完全进行着电波收信送信的人,或者是把意识建筑在妄想世界里的人,像御园家的小麻由就是。」
我有兴趣的名词被列举出来了。理所当然上钩的我看向医生,但是对方却忙着数天花板上的格子,视线没有交集。
「那孩子感受幸福的背景是不幸。但是不论周围多么不幸,只要焦距对准幸福就是幸福。而不管她看起来多么幸福,其背景都只有不幸。不过这也牵涉到刚才讲的主、客观问题。从我的观点看来,御园麻由几乎是不幸的聚合体,但对她本人来说,只要阿道在身边就是幸福圆满,只要有阿道就HAPPY。哎呀,还真容易满足啊!」
「……的确是很容易。」
像这种程度的话不用特别否定,随口应了一句。不过我真的这么认为吗?
「就算御园再次入院,从被改写的记忆与不正常的精神中重新振作,也只是取回不幸的过去罢了。而要求别人去面对、不可以逃避,要重新找回幸福什么的,是身处上位往下看的人才会说的话。受不了过程而自杀的家伙也不在少数,说什么不可以逃避真实,不过是傲慢地逼迫他人罢了,我才不认同那种事呢!」
微怒的声音述说着意志。
身处病患侧的我想到麻由的事,心中便生不出一点否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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