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宴上,皇后说〃长公主自是不同〃;六宫之中,少有妃子穿着红衣,只因皇上不喜,那夺目的绛红、深红、绯红却只流连在辛夷宫的梧桐影里;彤书女史受命于皇后与宗正司,皇上却颁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于大常侍,皇后不得私阅彤书……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那些往日只当是旁人捕风捉影的事,裴妃一时间竟都记起来了。然而她又记得哥哥说过,长公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视眈眈的何家跟已经抢先得嗣的皇后,她是如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长公主。
〃贤妃!〃身侧淑妃蓦然出声惊断她的恍惚。
裴贤妃回过神来,见淑妃悄悄递过眼色,才瞧见云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长公主与晋王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裴妃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尤其那位晋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这晋王的名声太过响亮,连远在南秦深宫的裴妃也有耳闻。
他的生母是齐主爱姬,有些胡人血统,出身微贱,却生得绝艳。生母早逝之后,便过继给膝下无子的骆贵妃,而后骆贵妃连生一子一女,登上后座,宠冠六宫。骆皇后素有妒名,性情冷厉,偏偏对这养子喜爱至极。齐主共有七子,其中四子早夭,嫡长子入主东宫,幼子骆后所出,第五子丰神深秀,博闻多才,年仅十八岁便列土封疆,是为晋王。
注:昆山玉碎:出自李贺诗,代指凤凰鸣叫,喻凤凰叫声像昆山美玉碎裂的声音。
第十章 【何来乔木庇丝萝】
见裴妃失神无语,云湖公主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得朝长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宁国长公主向云湖公主引见后宫妃嫔,依次见礼寒暄,到贤妃裴氏时,公主定睛打量,欣叹她一身缀珠华衣美不胜收。岂料裴妃正心神纷乱之际,对北齐公主的话竟毫无反应。这一来实在大大的失礼,非但云湖公主尴尬,周围妃嫔也是诧异。却见长公主微微一笑,温言软语道:〃贤妃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应也是极快,顺势抚着额角,怯生生朝两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饮了几杯,令公主见笑,惶恐之至。〃云湖公主哧哧地笑了起来:〃好娇慵的美人,贤妃娘娘快快免礼。〃待裴妃抬起头来,她又眨着一双美目,好奇打量她。这北齐公主举止虽有些唐突,却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长公主为她二人引见,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绝后宫。这话由长公主口中说出,如此赞誉,着实给足了裴妃颜面。往日裴妃也是爱听美言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娇羞不胜地低了头,心里涩味却是真切地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陛下真是好福气呢。〃云湖公主转头朝正在叙话的少桓和晋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里化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五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长公主与贤妃,才知五哥是个大大的俗人。〃晋王险些被酒呛住,啼笑皆非地瞪了云湖公主一眼。众人皆笑,长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飘飘掠过少桓。少桓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声:〃南北佳人各有风致,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
蓦然听他说出〃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觉与晋王的目光交会。杏子林里他那番话,分明意有所指,却又似是而非……他说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树喻人,以凤凰喻她,言下倾慕之意显而易见。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娴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长公主。
晋王的言辞暧昧,云湖公主不时地试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数,却什么也不告诉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里,对天下事全无兴趣,北齐君臣更与她毫不相关。此时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偏又不知头绪何在。
今日这一幕,是少桓早早设计好的,借着北齐来朝的机会,抢先向何家动手……御医证实皇后确已得了皇嗣,南秦惯以嫡长子为储君,一旦消息传扬出去,何家握住了未来储君的撒手锏,再要拔除这股外戚势力,便难上加难了。
于是前夜子时,中常侍获报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医及中常侍疾入中宫。尚在睡梦中的何皇后被惊起,御医诊出她患了〃血症〃,体内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虚危殆。皇上忧急如焚,迁怒中宫上下,将一干宫人内侍杖责贬出,另派妥善宫人侍奉皇后,并令皇后静卧休养,不得出内殿一步。
这一出戏,自是做给陈国公与公卿众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虚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儿难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亦是再合理不过。陈国公耳目遍布,中宫得嗣的喜讯无法隐瞒,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钳制之中。陈国公若想废去少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能指望着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费尽心思求嗣,如今得偿所愿,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贸然翻脸。
少桓因旧疾体弱,登基年余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无嗣是大事,这对少桓稳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时传出喜讯,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齐亲王与公主更来得恰到好处,放眼六宫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宁国长公主。往后六宫事务,也便顺理成章地交由长公主处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凤藻玉案易主,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也随之而变。踩准陈国公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顺势又除去一个大司农,越发抢得先机在手。
〃朕不会令你再受委屈。〃少桓这样对她说,〃纵然不能以夫妇之名厮守,朕也要让你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这便是他所能赐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实际的……权力。夫妇之名,男女之爱,相比较之下,飘零无依的宁国长公主显然更需要权力。至于昀凰,辛夷宫里孤独长大的清平公主,从来没人在乎她需要什么,似乎她也从未有过渴求。
还能渴求什么呢,命里不该有的,世间不能有的,她俱已占尽了。
晋王说得极对,遗世独立的佳人应该生在北方,南方的阴郁或许委屈了这般风华。只是晋王却不知道,所谓〃遗世独立〃,超然尘世之外,这样的女子只在仙山琼阁里。而她,却是活在尘世欲孽中的莲华色,活在杀戮嗔怨中的阿修罗。
晋王静静看着她,二人目光交会,昀凰并不回避。虽是初见,他却能看透她心意,她也无意隐藏。只是云湖公主却不打算放过她,同裴妃笑语未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已转向了昀凰。
〃陛下一定很疼长公主!〃云湖公主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便触了禁忌,连少桓也沉了脸色。昀凰挑眉看她,笑问何以见得。云湖公主眨眼笑道:〃你们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吗,长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负相思。若不是胤哥哥舍不得,谁还能拦着不让你嫁人?〃
少桓与昀凰相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倒是缓和了座中尴尬。晋王亦朗声而笑,似有几分醉意:〃长公主请勿见怪,云湖这丫头一向疯癫,分明自己恨嫁,却拿旁人说事。〃难得云湖竟红了脸,飞快瞟一眼少桓,朝晋王嗔道:〃五哥又欺负人,我是替长公主不平,你们男子哪晓得年华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话里有话,抬出年华二字看似无心嘴快,却刺着人的痛处……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纪是早该嫁人的,只是她的嫁期已耽误在辛夷宫的寂寞晨昏里,如今年已双十而未嫁,已是民间所称的〃老女〃了。
〃云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长公主事母纯孝,一直侍奉在侧,以至误了嫁期。〃裴妃寻着个机会插进话来,巧言替昀凰解围,其余淑妃等人也纷纷赞颂长公主的孝德。
〃长公主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云湖公主瞧着昀凰叹一口气,复又笑道,〃可巧,也有个极孝顺的男子,为给母后祈福,去寺里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电闪,再看晋王静观其变的神情,蓦然间全都明白了过来。果然见云湖眸光闪动,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没来,难得你俩如此有缘,长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骇然笑了,此次北齐来朝,原来果真有联姻之意。只是那晋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却不是他自己,竟是传闻中早已痴傻的北齐皇太子。
座中有〃呀〃的一声轻呼,却是裴妃脱口发出。众人目光从长公主身上转向她,见她今日一再失仪,少桓也不由得略略蹙眉。裴妃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长公主唇畔的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午夜兰花。
一眼看过去,仿佛每个人都在笑。长公主在笑、皇上在笑,云湖公主与晋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却渗出了微汗,从未觉得笑容也会如此可怕。席上主宾俱欢颜,去留尽付谈笑间,仿佛谁也不曾在乎,唯独她才是此间最坐立不安的人。
岂能安宁?眼见云湖公主屡屡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计,却不料机锋立转,北齐当真意在联姻,却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贵的长公主,要她嫁给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细细想来,北齐太子纵然痴傻,终究是一国储君,长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后的北齐国母。如今北齐雄霸一方,国力日盛,而南秦历经内乱,皇上登基之初,根脉未稳,朝中更有陈国公结党专权,此番若能与北齐联姻,自然是好事。
至于长公主,纵有盛宠,也不过是废帝之女,若得嫁为皇太子妃……抛开太子痴傻这一层,那是毫不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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