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花容月貌的公主穿着秋日礼服,恭身询问君上:「敢问父皇,是否这里所有男子都可由儿臣任意挑选?」
君上说:「我儿但选无妨。」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三公主环视御苑四周,神色凛然,傲视群臣。在场每个男子都为公主的美貌所倾倒,纷纷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盼望获得公主青睐。
虽然怒公主之名早已远播海内外,但天朝第一名姬的身分以及君王的宠爱,仍使天碧公主炙手可热。
公主不慌不忙地环视众男子,其中不乏当今朝堂的名流风范,更不乏千金之子、侯门将相,能在这么多男子中得到选择的主动权利,已是极为特殊的待遇了。
她很清楚,今天她势必得给出一个交代,以挽回君王之前丢失的颜面。
她忍不住揣想着这些入之中,谁是君上属意的人选?
黄梨江?朝堂第一美男子,未来内阁成员之一?
句彻?新科武状元,掌八十万禁军的羽林郎?
木瑛华?当今吏部侍郎,下一任首辅大臣的人选?
世俗女子,能有这些不俗的男子作为夫婿,也该知足了吧?
然而天碧公主一一走过他们面前,对诸君品头论足,使这些身穿锦衣华服的人中龙凤面露诧异,那一瞬间,仿佛自己竟成了待价而沽的羔羊,任人挑选。
可尽管如此,仍无一人雀屏中选。
最后,公主竟走向园林角落,伫立在一名身着朴素粗服、身形清癯,面容沧桑的男子面前。
认出那名男子是先前受召入宫来唱挽歌的歌者时,君上脸色遽变。「慢着——」
天碧公主站在那名男歌者的面前,凝视他半晌后,回身禀告君上。「儿臣选好了。」没有分神留意男子脸上的诧异。
君上正要开口,天碧公主却先一步道:「谢父皇容许儿臣自择婚嫁的对象。」
君上怫然变色。「胡来!他是个唱挽歌的!」
因是秋禊日,祓禊事后,宫里举行宴会,才从外头请进来表演。这年头,挽歌的表演俨然形成一股风尚。
当着群臣的面,天碧公主轻声提醒:「君无戏言。」
君上却恍若未闻。「朕命妳重选。」
公主再次恭身行礼。「君无戏言。」
一瞬间,君上的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紫,俨然已在盛怒边缘。
群臣默然不敢作声介入君王与公主之间的家务事。三公主固然怒名在外,君王之怒也不容小觑。
只见公主毫不畏惧地迎视君王愤怒的目光,不肯让步。
许久,脸上无光、非常下不了台的君上咬牙道:「从来没有帝王家的公主下嫁平民的例子,如果妳执意妳的选择,妳必须自王家除籍。」
他以为最终可以迫使她重选一位他合意的人选。今朝他特意邀集未婚的臣子齐聚一地,就是为了让这个女儿能够嫁得一名人中龙凤。
但她甚至连考虑一下都不。当着众臣的面,她脱下象征帝王家的礼服外衣,卸下礼冠,拆下配戴的璎珞珠玉,直到身上只剩下一件素衣纯裙,任一头乌黑长发披肩而下。
不顾众人的眼光,她在绝美凄艳的淡笑中,跪地行谢君礼。「那么从今以后,还请君上多加珍重,芦芳就此拜别。」
君上从未如此愤怒。他猛然别过头去,怒道:「把他们撵出宫!从此我天朝再无天碧公主之名!」
即便是女儿,他也容不得她竟然胆敢挑战王权的尊严。
他容不得,也不能容。
第八章
隆佑二十年,我朝天碧公主薨逝,芳龄二十。帝甚爱此女,遣工匠于临皋之地造墓,名曰公主墓,殉以无数金银绢帛。
(《天朝国史·隆佑二十年·帝王世家》太史福临门)
我朝有一公主,号天碧,名取芦芳,性刚烈,有怒公主之称,为本朝第一名姬。隆佑二十年,公主薨逝,帝以厚礼殉葬。然公主墓成未久,即遭盗墓者挖掘,乃传言墓中有棺无尸。有一说曰公主未死,而乃隐入民间,为挽歌者妻。此歌者生平不详,但以其声清越哀凄,往往使人感伤堕泪,至今仍有人言曾于某时某地听挽歌时,见一绝代佳人素颜粗服相伴其侧,貌似天朝三公主,疑其即帝女耶?
(《我朝宫闺秘辛·帝女》秘传手稿道遥野史福北风)
也是在那太过仓卒的一日,三公主在御苑被君王逐出宫廷的消息如风般传到了后宫里。
当时已近黄昏,暮色中,一匹快马、一名骑者从西宫门疾驰而出,直奔西城门方向。
王都虽无夜禁,但行人只被允许在日落前出入城关,以确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宫里疾驰而出的快马在城关前并未受到刁难,骑在马上的男子不发一语地通过卫兵的临检,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处地形平坦而辽阔的平原上,落日时夕照平野,大地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辉中。
如此暮色中,隐秀出了城,远远遥望已经出了关、走向落日的芦芳。
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件属于宫里的物品,就那样绝然地随一个陌生男子远走他乡。再走远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声唤她;「芦芳!」
那远去的身影似听见了他的呼声,稍稍停住,却终究没有回头。
当消息传到夏晖宫时,隐秀并没有很震惊。或许是因为早已料到,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然而当她果真这么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杂陈。
如果这是妳的选择,芦芳……以后可还有相见的一日?
或者这是我们姊弟俩最后的诀别?
为什么不回头?
隐秀没有追上那抹走向黄昏的身影,他静默地以目光遥送那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见了为止,才掉转马头,往身后那囚笼般的王城行去。
今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
不是不晓得一个人在苍茫寒夜里独行有多么寂寞。可一个人冷到发抖,总比两个人一块冻死来得好。
迟早都得选择的,下是吗?
去吧,芦芳。
不管我们选择了什么,妳说过的……妳说:「别后悔。」
回宫时,隐秀脸上没有哀凄,只有一抹浅浅的笑。
他没有回夏晖宫,而是来到已经没了主子的云芦宫里。
发现福气就坐在宫殿前的石阶上发呆时,他也没有很讶异。
过分静谧的宫殿里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氛,可宫外,福气发呆的模样,仿佛她还在状况外,没听说发生了什么事。仿佛。
他在她身边坐下,也跟着发起呆来。
久久,支在下巴的两条手臂酸了,她换了个姿势,转过头看隐秀的侧脸。
又过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问:「想说话吗?」
他没有转过头,只凝神看着远处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转身走进宫殿里。
半晌后,她端了两碗粥出来。「我饿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过了用膳的时间,隐秀确实有点饿。他看向福气;入夜了,但宫灯点亮了她的脸庞。
「好。」他接过一碗粥,与她并肩坐在石阶上吃了起来。
热热的粥滑过空腹时,身边的小女子突然长叹一声。「好吃。我吃饱了……原来天塌下来的时候,也还是会想着要填饱肚子呢。」
这是什么领悟!隐秀差点捧不稳手上的碗。
「小心洒了。」福气连忙帮着捧住他的饭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仆。
隐秀也不打算提醒她这一点;他原本就不爱主仆的分野。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坐在一个小宫女身边,吃着一碗宫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后,他将碗里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还给她时,她再度起身走回宫殿里。
当她回到他身边时,手中多了两颗李子,一颗已经在她嘴边啃咬起来了。
「要不要?」她递出一颗。
隐秀无言地接过,也咬了一口。
酸中带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种以上的辞藻来形容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将果肉吃完后,福气拿着一条手绢,向他讨果核,他又无言地将果核放进她的手绢里。
她解释:「听说南方人大多喜欢在自家宅子附近种几棵果树,宫里的当令果子全是各方进贡的上等货,这李子核如果拿来种,应该也会长出好吃的果子吧。」
隐秀没有应声,只是静听她述说。「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宫伺候太后。春蕊姊姊本来是从内务府的掌灯部调来的,听说那里的女官空了一个缺要她去补。其他几个姊姊也都被别的宫要走了,以后,云芦宫这儿,或许也会有别的主子迁进来吧。」
他一直听到最后,才问:「那妳呢?妳会被分派到哪里?」
「我?」福气突然摇摇头,笑道:「每个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脚,我想大概会让我去哪个宫里继续当洒扫丫头吧。」去哪里都没关系,反正都是在这后宫里。
「是吗?」原来芦芳早已为她的侍从们悄悄做了安排,确保她的侍从都有去处,却独独没有安排福气。是因为知道他会想留她吗?他看着福气,好半晌才问:「那……妳要不要来我身边?」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了吧。
「嗯,不要。」福气摇摇头。
「为什么不要?」
福气突然扭过头去,心里想:因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啊。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就算会再回来担任女史。不过那时即使见了面,也不能跟你说话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气,来我身边。」
她被扳转过脸庞的同时,眼泪突然夺眶而出,似已压抑了许久,早该嚎啕大哭一场。
啊,爱哭的丫头。
隐秀捧着她的脸,任她那热泪沾湿他的掌心,眷恋那温暖。
她稚气地抹着脸。「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应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问,但是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因为你今天又笑得那样难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个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好像不这样做会死掉……」
「就因为这样?」他追问。总觉得绝不只因为如此。福气藏着秘密啊。
「泰半是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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