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女子,竟可以点燃他心中的火焰?使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不再那么矜持?他真的、真的,好奇了。
「找到她以后,你会把她带回来吗?」穆伦觉得自己会十分想会会那个奇妙的姑娘。足以使隐秀丢开脸上的面具,表现出真实情感的姑娘,一定很奇妙。
隐秀猛地回头,黑色的深眸转向穆伦。
他知不知道他刚刚说了什么话?「你想要我带她『回来』?」仿佛这雪原才是他的家乡。
穆伦不觉得自己有哪里说错了。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怎么,有问题?我不都叫你『阿思朗沃萨克』了吗?」如果隐秀自己找不到归属感,那是他自己的问题,不是他们的。沃萨克族人一向有容乃大。
隐秀反被质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耳畔,他听见牛羊自在吃草的声音,不远处有马鸣萧萧,他胯下的野马也跃跃欲呼应,雪鹰飞翔过苍苍天际,谷地间有雪羚掠影,从深山谷地里吹来的风带来几丝令人清醒的冷意。
在这里,没有丑恶的权位争夺;在这里,不需要忧心言行上是否不够谨慎;在这里,可以愉悦地尽情大笑,被嘲笑时大可以嘲笑回去,也不用烦恼是否会被人记恨心里。
他不知道父皇到底为什么要派他到这个地方来。
是为了绥抚边民?还是因为知道他已经无法忍受那乌烟瘴气的宫廷?所以让他来临穹之地,真正要绥抚的其实是他自己?
那个人……一国之君,隐秀突然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池。
初秋时节,隐秀启程回返王都。
九月之际,他回到宫廷里,与其他自各地返回的皇子们共同拜行朝觐之礼后,又拜谒太后,并回住夏晖宫。
昔日的宫人依旧,但身边的近侍已非乐弥,或曾经伺候过他的任何一个人。
初回宫,宫里的繁文褥节竟使他有些不适应。勉强敷衍一番,总算克制住翻脸的冲动,脸上虚伪地挂着安全的万年微笑。
这辈子,他既没有当太子的野心,也不想争夺些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弟间明争暗斗,使他感到不耐烦,索性避居夏晖宫里,谢绝客访,并将所有的时间用来找寻福气。
她说过,等他回来时,她会在宫里等他。
他相信她。他相信她会在这后宫里。福气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
他原本认为,只要他花点心思,即使后宫宫女无数,要找到一个人也还不算太过困难。他绝对可以找到她。
他错了。
当他开始找寻时,他首先调阅内务府那边的档案,上头竟然记载福气在他远赴临穹不久后便因染上急病而病危,被送到伤寒局照料,没多久就猝死宫外。
一般宫人如果染病,都会集中送到伤寒局。如果病愈,就可以回宫,反之,就会被送到坟场埋葬。
隐秀从来没去过坟场,不知道原来宫人死去后,那些坟上的墓碑都没有刻字。荒烟蔓草中,只有萧瑟的秋风回应他的呼唤。
若非他不相信福气会死。
若非她跟他还有十年之约。
若非他知道她从不说谎骗他,只是略有隐瞒,乍听她的死讯,他一定会发狂。
然而、然而……虽然相信她仍在宫里的某一个地方,但是无论他如何寻找,就是找不到她。
他拜访了后宫里七十二宫、一百三十六院的主子,逐一看过每个宫女的相貌,然而,福气不在其中。
这是个艰难的游戏。当其中一方有意躲藏时,他得花更多心思来寻找。
他不想去怀疑,也许她终究还是骗了他。
隐秀努力地找,直到一个月的朝觐期满,他不得不回到临穹。
第一年,他没找到她。
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时,他还是没找到她。她竟然不在任何一个宫人之列!
上穷碧落下黄泉。隐秀即将为她发狂。
「福气,妳在哪里?」为何他会遍寻不着?
第十章
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笔阁女史氏病危,太史福临门乃为女史氏奏请陛下,乞请出宫。然后宫不能无史,同年秋,选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试其诗书,立马写就,凡有关后宫规仪掌故、箴规训言,俱能把握,堪为后妃之师。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宫廷仪·女史》右史福西风)
福气,妳在哪里?
悠悠秋日,宫廷深处,彤笔阁,正趴在书堆上打着瞌睡的女史突然惊醒。
猛抬起头时,覆在脸上的纱巾差一点震落,是身边拿着扇子替她扇风的贴身侍女替她将面纱调整好。
紫纱巾下,一双圆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问:「楼然,方才有人叫我吗?」
「没有啊,是作梦吧。女史大人刚刚似乎不小心睡着了。」名唤楼然的侍女回话道。
「哦……」扭头看向窗外,只看见一片绿荫,夏虫悄悄。「现在是什么时节了?」
「是秋天了。」楼然看着手中的素面纯扇。「过几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来了,天气比较没那么热了。」
「说实在的,一直覆面,真的很不通风,好热。」感觉脸上冒汗,忍不住朝面纱吹了吹气。真奇怪,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件事呢?还以为女史的工作轻松又简单,结果全然不是那样。
「前任女史大人比较不怕热。」楼然淡淡陈述。
「真的?」现任女史很好奇地问。
「正是。前任女史从来没抱怨过戴着面纱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帮忙打扇。」楼然依然陈述着过去的事实。
现任女史也不生气,只笑道:「或许那是因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凉无汗。」
「前任女史确实不太流汗。」楼然依然只陈述事实。
感觉比较清醒了。隔着面纱,她瞅了眼侍女楼然。楼然照料过前后两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进宫廷里的「贤内助」。没有楼然,就像是没了手脚,彤笔阁恐将无法运作。
楼然跟在南风身边十数年之久,现在女史换成了她,她不确定楼然心里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过去楼然与前任女史共事时,他们之间……
「告诉我,楼然,妳曾经帮前任女史更衣过吗?」她入宫掌宫廷史将迈入第六年,发现楼然不仅武艺奇高,且文才丰美,堪称是最好的贴身侍从兼护卫,想必一定帮前任女史做过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楼然没有迟疑地回答。
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暧昧的空间?她接着又问;「那么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虽然这么问有点对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楼然机警地瞥她一眼,几不可察地一笑。「我是个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该评论的事。」
她摸摸鼻子道:「我……只是好奇。」
十几年前,前任女史带着楼然一起入宫;在她看来,楼然几乎可以算是半个女史了。这几年来,几乎都是由她协助处理那繁琐的宫廷记闻。
善尽侍从的职责,楼然拧来一条冷毛巾让现任女史大人擦脸,她那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孔平淡地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奇心,就没有办法当一个明察秋毫的史官。这几年来,大人的好奇心的确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赞许的孩子一般。显然楼然不想讨论前任女史的话题,她也就不再逼问。
女史的工作其实十分繁重,宫廷大小事都会定期回报到彤笔阁里,包括君上临幸宫妃的时间,哪个新妃子入了宫、获得宠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种种可以想见的宫廷细闻,都必须详加记载。除此以外,还有每个月都必须举行的女箴宣讲,她几乎一刻不得闲,因此刚刚才会不小心睡着。
初入宫时,她年纪太轻,曾经有点畏惧执行宣讲女箴的工作,毕竟她要面对的是皇后和群妃,尽管隔着一面屏风,压迫感还是很强烈。
幸亏有楼然。楼然不厌其烦地教导她该如何宣讲女箴,有如她的老师。
因此她忍不住会想关切一下楼然心里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脸之后,感觉比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面纱,让微风拂过面颊。这风已经不再带着夏天的热度,偏凉。秋日确实近了。
六年来,每年到了这时节,她总会忍不住感到些许惆怅。
脑中浮现先前的残存印象,使她恍然如梦地说:「楼然,我刚刚好像真的作了一个梦呢。是不是在午后打瞌睡会比较容易作梦?」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么时候睡觉,都很会作梦。」
「咦?妳怎么知道?」楼然务实的回答使她愕然。一个人睡着后有没有作梦,不是能轻易看得出来的吧?
答案揭晓。「因为您每次睡觉时都会说梦话。」
纱巾下,小脸胀红。「那……我刚刚说了些什么?」
「您说了两个字。」
「什么字?」这楼然真爱卖关子。
「隐秀。」
「……」一时哑然无言,她起身站了起来,站在阁楼中央,仰头看着层层环形的建筑。她多在阁楼中记史,写好的史料则交由楼然收放到不同楼层的架子上。平时其他的宫女不被允许上来这个地方,只能在底下的楼层做些杂务。
这小方间不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实现毕生职志的地方,然而,却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时,她在阁楼里记载一般的见闻。夜里,她会前往密室,记载真正不可外传的秘辛。
以前远远地看着南风时,她从来没有想过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要怎么度日?会不会想出去飞?然而她也不能说她后悔,因为事实上,她并不。
在彤笔阁里,她以朱色彤笔写下宫廷纪事,为许多丑恶的、悲哀的事情作见证。这世上,总要有人来做这些事。不是她,就是南风,不然也会是其他人。
很久以前她就做选择了,不是吗?她想她可以继续胜任十年、二十年,乃至四、五十年之久。在这里,她将会看见权位的更迭、新旧的替换。新人笑、旧人哭,有朝一日,当今的帝王会退位,届时会有新王即位。没有任何事情是长久的,只除了……年少时候的思念。
是了,思念。她对隐秀深深的思念。
这六年来,她知道他不断地在找寻她。因为他每年九月都会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