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喜气洋洋、胜负已分的一刻,忽地眼前精光一闪,卓凌昭面前忽尔多了一件物事,却是一柄长剑直向门面而来,正是宁不凡的配剑“勇石”!
这一惊直是非同小可,眼看“勇石”已经及胸,卓凌昭急急后退,想要一举甩开宁不凡的进击。宁不凡举步向前,丝毫不让,两人一个进、一个退,转瞬便退出一丈有余。满厅宾客见变故忽起,无不惊得呆了。
方子敬冷眼旁观,心道:“好一个宁不凡,居然抓得住这十尺致胜之道。”
卓凌昭的剑芒几可称当世无敌,任你掌力再强,内功再深,都不能抵挡他剑芒的一刺,举凡血肉之驱,全都不能与之争锋。只是这剑芒虽然霸气,却有一个小小的缺陷,便是在“霞光千道”这招使出时,需得有一口换气时间。适才宁不凡不断拖延闪躲,用意并非在于消耗卓凌昭的内力,而是要看清楚这口换气时间的长短。
只是卓凌昭功力实在太深,这口换气只需刹那便可完成。宁不凡以自己的轻功推算,料来需得逼近卓凌昭身前十尺,方有机会搏命建功。他等待良久,终于放手一搏,总算在“霞光千道”出招前,抢先一步攻入内圈,随即破解了卓凌昭惊动天下的剑芒绝技。
此时卓凌昭也已明了情势凶险,倘若宁不凡逼入身前十尺,他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攻入内圈。两人若要近身肉搏,卓凌昭的傲世剑芒反成累赘,以宁不凡剑法之高,短兵相接世间无敌,卓凌昭必然惨败。
卓凌昭心念及此,连连往后退避。宁不凡脚步轻缓,也是亦步亦趋。宾客中不晓事的便笑了起来:“他两人是在跳舞么?怎么一个进,一个退,便练也练不到这么合拍!”
这些无知之徒哪知此番局面的险恶,宁不凡若要给甩到十尺之外,卓凌昭便会以“霞光千道”一举将之格杀,但卓凌昭若给宁不凡逼入十尺之内,转瞬间胸腹要害便会受制。两人一个退,一个进,都在鬼门关旁搏斗。
卓凌昭不住后退,眼看便要退到照壁之旁,到时自己如何还有生路?总不能把墙壁撞破,往山下逃之夭夭吧?卓凌昭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自习剑以来,至今已有四十余年,生平会过高手无数,却从不曾遇过如此怪异的敌手。以内力而论,方才的灵定恐还在宁不凡之上,以招式精妙而言,自己更是胜过他千百倍,可是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破解此人的随手一刺。
卓凌昭面色铁青,心道:“我此战若是败得如此难看,日后还能在江湖上行走么?我……我自幼天才横溢,识得我的师长无不夸赞,三年前又蒙得上天垂青,赐下古剑神的剑法于我,我得此天赋天赐,难道还赢不了他么?我……我绝不能输……”
霎时之间,“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念头已然浮现眼前。卓凌昭仰天狂叫,胸腹间的内力登即狂涌,霎时剑尖上幻出数千条霞光。地下青石板给这霞光一激,登时碎裂,旁观众人见了他的气势,一时间无不心惊肉跳,都庆幸与他敌对的是号称“天下第一”的宁不凡,不是血肉作成的自己。
满室剑光缭绕,那千百道剑芒竟不往前方射去,而是围绕卓凌昭身周。众人见这剑芒竟能弯曲,更是骇异惊叫。宁不凡见卓凌昭给剑芒紧紧裹住,全身已无破绽,便也放缓脚步,不再追击。看来这战不见生死,不判胜负,两大高手中定有一人惨死当场。
场上众宾客却无一人知道,此刻卓凌昭已将手上长剑震成碎片,凭着自己雄浑无比的内力,这才使之在身边围绕飞舞。但卓凌昭如此使动内力,已然伤了脏腑,他嘴角流下鲜血,只是在耀眼的光芒下,却无一人见到他的惨状。
卓凌昭心下刚硬,想道:“此战若是败了,我也不用活了,今日便把内息耗尽,拼个功力全失,我也要杀掉宁不凡!”他狂吼一声,无数碎片夹着凛冽的剑芒,已然冲至宁不凡身前,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
宁不凡见了卓凌昭嘴角的鲜血,已知他为了取胜,不惜拼个功力尽失,只怕这招使完之后,便要成为废人。宁不凡轻轻一叹,摇头道:“剑神啊剑神,你既然自称为神,却为何看不破世间虚名呢?”他面露悲悯,双脚站立不动,剑柄抵住额头,口中念念有辞。
华山弟子见了师尊的神态,霎时纷纷惊呼:“仁剑震音扬!”众弟子面露欢喜赞叹之色,竟是跪倒在地。旁观宾客不知他们何以如此作态,无不议论纷纷。
方子敬看在眼里,却是轻轻叹息,心道:“仁剑出手,胜负要分晓了。”
持剑如持香,宁不凡面露慈悲,只见他两手掌心向外,以黏劲吸住剑柄,内力发动,剑刃旋转如盘,望之如同月轮。这剑转动快速劲急,却不闻分毫破空之声,足见剑上内力之柔之韧,实达化境。远远看去,金轮盖顶,热气飘荡,彷佛佛顶光晕一般,更让人心生敬畏。
卓凌昭见宁不凡还有绝招未出,顿时心头一震,想起了方子敬的话:“难道……难道真如方子敬所言,世间惟有天山传人,方有可能击败宁不凡?我不信!我不信!”
想起自己为了羊皮杀人放火,落个丑恶至极的名声,今日却还被人逼到这个田地,心中直是悲苦羞愧,无以复加。此役若要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免成了可笑至极的闹剧,想到心酸处,忍不住大声狂吼,全身内力更是急速涌出,已到搏命一击的地步。
便在此时,那光晕往外膨胀,登将卓凌昭的剑芒包在圈内,只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断剑已然跌落地面。
众人满脸诧异,纷纷互问:“怎么了?谁赢了?”
话声未毕,猛听一声惨嚎,跟着一人口吐鲜血,跪倒在地。那人满面悲愤,正是昆仑掌门“剑神”卓凌昭!
方子敬叹了口气,心道:“可怜卓凌昭机心算尽,还是过不了‘仁剑震音扬’。”
华山所传“三达剑”,共分三招绝技,称为“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正所谓智剑屈敌,仁剑护身,勇剑斩杀。那“智剑”寻敌破绽,最初两大高手相斗,卓凌昭剑法连番被破,全是败在“智剑平八方”的招数里。而方才决一死战的最后一式,却是王道服人的“仁剑震音扬”。当年方子敬与宁不凡相斗,也是败在这招“仁剑”之下,此刻再见此招,自是不免感伤。
青衣秀士等高手互望一眼,方知这宁不凡不只剑法傲视江湖,连内力也是远超常人,这才能使出“仁剑”压服强敌。以此观之,方才卓凌昭大占上风之时,宁不凡早可凭藉内力取胜,只是不愿而已。
众高手中,自以方子敬最为了解此人,深知宁不凡向来只以招数分胜负,从不喜以力伏人。若非他怜悯卓凌昭自残功力,也不会使出绝招“仁剑震音扬”,一举将之制服。
宁不凡见胜负已分,便缓缓走了上去,低头望着卓凌昭。卓凌昭不愿如此屈服,只运起全身内力,努力想要站起,但他全身如同虚脱,平日霸道绝伦的内力荡然无存,费尽气力,连撑了几下,这才站起身来。
两人对面站立,卓凌昭自知技不如人,已是面如死灰,只咬牙道:“你杀了我吧!”
宁不凡摇了摇头,扶住了卓凌昭的肩头,温言道:“卓掌门快别自责了。阁下的剑法确实高绝,若非热爱剑道已极,绝不可能练成这等剑气。外界虽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以剑魂而论,阁下确实称得上光风霁月,实乃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说着将一股内力输入他的体内,却是在为卓凌昭治疗内伤。
眼看强敌为自己耗费功力,若是一般人,定会感激涕零,但卓凌昭生性高傲,宁不凡为他疗伤,那比打他杀他,还要令人难受。卓凌昭断喝一声,奋起全身之力,袍袖拂出,便将宁不凡震开一步。只是他身有内伤,稍一使动内力,忍不住便要吐血,但卓凌昭自来极好面子,当下硬生生将鲜血吞落,跟着以剑鞘拄地,这才稳住身形。
宁不凡面露不忍,劝道:“人生起起伏伏,胜负之际,何必看得这么重?”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强者为王,败者为寇,卓某剑术不如你,夫复何言?”
他面露倔强之色,仰头看着梁上的两面锦旗,见是“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他凝目望着,想起自己已成手下败将,霎时心中一恸,泪水滚滚而下,悲声道:“既生瑜,何生亮?”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竟尔摔倒在地。
宁不凡摇了摇头,便要将卓凌昭抱起。金凌霜身为昆仑第二把交椅,掌门惨败,已是不能不出面。他叹息一声,随即抢了上来,自行将卓凌昭抱在怀里,躬身道:“华山掌门果然天下第一,我昆仑山甘拜下风。”
宁不凡面无喜色,只摇了摇头,叹道:“请转告贵山掌门,便说宁不凡退隐前得与他较量一场,深感荣幸,请他不必再挂怀胜负。”
金凌霜心道:“此人不愧是天下第一高手,举止气度,大是令人心折。”当下又是一个躬身,道:“多谢宁大侠了,在下自会将此言转告敝派掌门。”
眼见卓凌昭以惨败收场,方子敬却是毫不意外,他摇了摇头,心道:“其实这两人之间的差距,在过招前便已看出端倪了。”
适才两人动手前各自喊话,卓凌昭自称“剑如神”,那是霸气绝伦的话,但却失了意境,宁不凡自称“剑如我”,那才是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方子敬自己是剑术高手,一听两人对话,便知卓凌昭心有窒碍,一心只求声名利禄,练武只为求胜。但宁不凡却已超脱生死荣辱,只在剑术中寻得真我。两人对剑道的见解差异如此之大,走的路子自也不同。同样是克敌致胜,宁不凡求的是自然,卓凌昭求的却是霸气,这两种剑术一旦相遇,胜负自是一目了然。
众人眼见剑神如此收场,心下莫不凄然。数十名宾客原是卓凌昭寻来助阵的,此刻见他败得如此之惨,便悻悻然地离去,口中还不住叫嚷:“他妈的,什么狗屁剑神,根本是纸糊的老虎,全不是人家的对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