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线打仗,甚少回京面见皇帝,是以这皇城仅是第二回进来。若非两年前皇帝五十大寿,下令百官朝贺,恐怕至今还没机会入宫。
那小太监见他不熟地形,便沿路解说。他指着四方皇城,道:“启禀将军,咱们北京城共分四道墙,外城、内城、皇城、宫城,可说城中有城,墙里有墙,光是宫城就有百五十里长宽,北是玄武门,东是东华门,西是西华门,南面是午门,也就是咱们禁城的正门。”
秦仲海嗯了一声,忍住了哈欠,眯着眼道:“蛮好的。”
那小太监没留意他的神色,只带他穿过午门,又道:“咱们现下从午门朝里去,便会见到一条大水,那是金水河,再来是金水桥,然后才是奉天门、奉天殿。这大殿也就是俗称的金峦殿,那是皇上受朝贺用的地方。”
秦仲海听得烦躁不堪,却又不便说话,只往地下吐了口痰。小太监说得兴起,哪管他瞌睡连连,怪模怪样,当下又指向另一侧,笑道:“这奉天门的左侧呢,也是一处门,叫做左顺门,右侧呢,叫做……”
秦仲海猛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右顺门。”
小太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懒懒地道:“若在奉天门的屁股后头,就叫做屁顺门,是吧?”
小太监颤声道:“奉天门没有屁股。”秦仲海打了个饱嗝,心道:“这小鬼也真怕我,这当口可别欺侮他,省得进宫里给薛奴儿数说,那可真没意思。”当下不再多言。
那小太监见他面色不善,自也不敢再说,只将秦仲海领到文华殿,躬身道:“一会儿薛副总管便会过来,请秦将军稍等片刻。”说着连连鞠躬,这才敢告退离开。
这文华殿乃是太子读书的地方,每年春秋两季,皇帝更会在此举行经筳,与讲官研讨四书。只是秦仲海出身草莽,识字不多,哪知这许多典故?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只是愁闷,想道:“想我秦某人何等英雄,谁知沦落到这鸟皇宫来,与没鸟的太监为伍,真个是虎落平阳了。唉……老子操他奶奶个雄……”他这人生性粗鲁,便连叹气也要来个操,满心无聊间,自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了腿,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正自叹息,忽听一人道:“敢情你就是秦仲海?”这声音又尖又冷,颇带些高峻的意味。
秦仲海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只见一名胖大的太监走向他来。这人身子异常雄伟,竟比秦仲海高出一个头,秦仲海体型本已魁梧,想不到世间还有人长得这般高大,不禁讶异。
那太监居高临下,冷笑道:“怎么样?土包子进宫,可是怕了?”
秦仲海嘿嘿一笑,尚未答话,那太监已摆了张冷面,举起拂尘,朝秦仲海指了指,道:“你第一回进宫,事情不懂,道理不知,便须谦恭自卑,多问多学。前三殿、后三廷,东西六宫,大明、承天、端、午、奉天五门,每个地方都有不同规矩。从今日开始,你可得用心学着、看着、记着,懂了吧?”他见秦仲海面色惨然,冷面便道:“方才你走了一圈,想来也记了不少地方吧?说几个来听听。”
秦仲海生性凶猛,如何忍得这等僚气?便想:“看这王八的模样,八成来寻晦气的,看爷爷把他活活气死。”他打了个哈欠,道:“是记了几个地方,皇帝、皇太后、皇爷爷拉屎的地方全瞧过了。只差皇太子、皇太妹、皇太龟撒尿的处所没瞧见,一会儿咱再去看看。”
那太监面色铁青,怒道:“你说话好生无礼,给我检点些了!”
秦仲海讪讪地道:“公公这是什么话?听你这么说,好似皇上不用拉屎似的?要知咱们皇上文武仁德,好生圣明,你却把他说成不拉不撇的怪物,这日后传扬出去,可是毁谤当今的大罪哦!”
那太监大怒,挥舞手上拂尘,大声道:“你放什么屁!不怕我揍死你么?”说着踏步过来。他身材魁梧至极,行走之间,彷佛小山移动一般。
秦仲海有意捉弄,便假作害怕神色,哀声道:“这位公公好高的身材啊,您这等英雄体魄,可别打我啊!”
那太监见他怕了,当场冷笑道:“看你也不算笨,倒还懂得拍我马屁!要真给我揍了,保管一拳就死!”
秦仲海假意谄媚,陪笑道:“是啊!公公这般高大,想来世间无敌手吧?”
那太监更见得意,笑道:“没错!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我高的!你日后想在宫里混,可得多多巴结我!”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公公这般雄伟身材,净身时定是多费了不少功夫吧?一共割了几刀啊?”他见那太监脸色发青,全身颤抖,便笑道:“我说错了么?莫非你是银样蜡头枪,只长了个空大个?不过轻轻一刀挥过,你老哥便就了帐?”
那太监气得脸色惨绿,一声尖叫,便往秦仲海掴去。秦仲海轻轻一闪,那太监登时打了个空。秦仲海好整以暇,眼见一旁茶几上摆了些果子,当即拿了几个,嘴里便吃了起来。
这果子是用来增添殿内香气之用,秦仲海却给拿来吃了,那太监看在眼里,如何不怒?霎时喝道:“好大胆!那不是给你吃的东西!”怪叫一声,又冲了过来。
秦仲海吃得只剩个果核,笑道:“不是给我吃的?那是给你吃的啰?”说着随手一塞,将果核塞入那太监的嘴里,跟着耳光一轰,伸脚踹出,已将那太监踢飞出去。
那太监正要摔个狗吃屎,忽然一只手伸了出来,这人手法轻盈,毫无霸气,靠着只手之力,便阻住那太监胖大的身躯。
秦仲海见来人武功高强,急看过去,只见这人年岁甚老,神色却是和蔼可亲,正是东厂总管、京城十二监之首的刘敬。
秦仲海在华山见过此人行事的手段,知道他眼界手段都是不凡,此时来到,定有深意。秦仲海咳了一声,拱手便道:“末将秦仲海,见过刘公公。”
刘敬打量他几眼,微笑道:“果然是虎一样的男子,好威风,好厉害。”
秦仲海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当下嘿嘿干笑,道:“刘公公过来这里,可是有何吩咐?”
刘敬微笑道:“咱家没什么事,只是专程来看看你的。”
秦仲海哦地一声,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刘敬微微一笑,道:“昔年天下有三分,曹刘孙、魏蜀吴,任谁也是不让谁。秦将军熟读史书,定当知道这些往事吧?”
秦仲海嘿嘿干笑,当今朝廷鼎足为三,江派最大,其次则是刘柳两派,刘敬以三国为喻,用意自是借古论今。秦仲海心下了然,便低头不语。
刘敬叹了口气,道:“当年天下情势险峻,孙刘两家相合,北魏再大,也要祸亡无日。可那曹贼若来拉拢东吴,可怜玄德再得人心,也要命丧黄泉、饮恨而终,这你说是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总管大人也姓刘,该不会是刘皇叔的后人吧?”
刘敬微微一笑,道:“秦将军取笑了。当年曹贼势大,吴蜀两国唇亡齿寒,该当戮力共进才是。谁知群小作祟,两国中竟有些无知无识的愚蠢之徒,只因性爱逞凶,无端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这才使得三国之局烟消云散,唉……真是万分可惜啊!”
秦仲海知道他在讽刺自己行事粗暴,便只嘿嘿干笑,不言不语。
刘敬低叹一阵,跟着张头晃脑,左右探看,道:“不知秦将军法眼锐利,有无见到这等无知之徒啊?”
秦仲海心道:“有,就是你老子。”嘴上却道:“公公教训的是,贵我两派和气为贵,日后仲海若遇上这等无知之徒,定会将他揪出惩戒,绝不宽待。”
刘敬哈哈一笑,道:“希望将军记得今日的话啊!”
两人正自说话,却听见一个尖锐至极的声音传来,道:“是谁那么大胆,居然敢打大宝?”这声音难听尖酸,自是薛奴儿来了。
秦仲海微微一奇:“大宝?”随即明白这“大宝”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高大太监的名字。果见那大宝脸上留着秦仲海的五指印,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都是那姓……姓……”
他正待要说,猛见刘敬朝他一瞪,那大宝吓了一跳,便自住口。
薛奴儿一拐一拐地走将过来,却是被罗摩什那枪打坏了腿,此刻尚未复原。他怒目朝秦仲海一瞪,尖声道:“大宝!是谁打伤了你?跟干爹说!”当时太监无子,有时便收小太监为义子,甚且取宫女为妻,也算聊胜于无了。这大宝便是薛奴儿的干儿子。
大宝瞪了秦仲海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团臭不拉稀的狗屎,摔了个头晕脑胀,真个倒楣透顶。”他口中这般说,眼睛却直瞅着秦仲海。
秦仲海抓了抓头,心道:“这大宝骂我是狗屎。”
忽听薛奴儿嘿地一声,往大宝头上就是一拳,骂道:“混蛋东西!走路也不看地下!再说这文华殿归你打扫,你不去清理狗屎,怎地还怪旁人?你一会儿给我去查,找出是哪位妃子养的狗乱拉屎!咱们可要重重责打!”
那大宝身材虽高,这一拳还是给薛奴儿打在后脑勺上,只痛到骨子里了。
秦仲海心下暗笑,口中却道:“薛公公可别阴天打孩子,我等你好久了,咱们有些正经事要谈吧!”
薛奴儿双眉一轩,叉起了腰,尖声道:“你才等了这一会儿,便那么不耐烦,以后怎么在宫里当差啊?”
刘敬见他两人又拌起嘴来,当下笑道:“你二人不要胡乱发火,有话好好说,咱家先走一步了。”他拉着大宝,身影一闪,便离殿而去。
薛奴儿见刘敬走远,登时冷笑道:“秦仲海,我等这天好久了。嘿嘿,你总算落入咱家的手里了。”说着摩拳擦掌,露出凶狠的神气。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昨晚真的没睡好,整整赌到半夜,薛公公若没别的吩咐,我这便下工回家啦!”
薛奴儿气得脸色惨绿,心道:“这宫里几千个侍卫,哪个不是怕我怕得要死。谁知却来了这么个无赖子,今日定要把规矩跟他说个明白,日后也好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