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敬听了这话,却没回答,他仰望峰顶,面色却甚沉重。秦仲海先前那一问,本是兴之所至,却没想到师父的神情竟会变得如此。言二娘看在眼里,更是暗暗纳闷,父亲爱子,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知方子敬何以不言不语:心下只感奇怪。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道:“师父,我父亲很爱我,是不是?”
方子敬忽地笑了笑,他仰望天下第一高峰,道:“秦霸先,他孤高卓绝,便像这座珠母朗玛,又高、又沉、又冷,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心里总藏着一些事情,没人猜得透……仲海,你父亲究竟爱不爱你,师父无法代他回答……”说着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秦仲海跪倒在地,竟似呆了,他随着方子敬的目光望去,暮色下的珠母朗玛宛若巨人,正自俯视着渺小的自己。在天下第一峰面前,除了自己的卑微以外,还能感觉到什么?
秦仲海微微苦笑,也许,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他永远不能见面的人……
言二娘见他神情黯淡,急忙握住大手,低声劝道:“秦将军,我认得老寨主,他是个慈祥的人,向来爱护晚辈……你是老寨主的亲生儿子,他定很爱你的……”
晚霞照来,四下昏沉,秦仲海与方子敬各怀心事,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只有言二娘在那低声劝慰,方子敬也不过来打扰。过了良久,方子敬走到秦仲海面前,沉声道:“你过来,让师父看你的伤。”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缓缓起身。此行千辛万苦,只为过来治伤,现下终于到了关键时刻,想到复原在即,不免又喜又怕!言二娘扶着秦仲海,便让他跪在师父脚边。
方子敬低下头去,察看他肩头的伤势,看了良久,只在低头沉吟,并不说话。
言二娘心下担忧,秦仲海自也又惊又怕,深恐师父说出“没救”二字,那自己这生就算完了。
秦仲海等候良久,不见师父说话,当下鼓起勇气,道:“师父若是有话,但请明说,仲海禁得起打击。”他喉头干渴,这几句话说得直是嘶哑之至。
方子敬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师父也不隐瞒了。你琵琶骨被穿,内息不能贯通,肩胛诸大穴尽皆受损。左右井兰、养心、凤池、肩灵、乔肋不能复用。”秦仲海听了这话,一时哑口无言,跌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方子敬毫不留情,顿了一顿,又道:“此伤非只断骨,尚且损伤十二正脉,世间无药石可治。你此生已废,别说使刀动剑,便是双肩使力也不能过五斤,日后天寒时风湿酸痛,尤其难忍。”
言二娘心生不满,秦仲海便算无药可救,也不该这般明说,这不是要硬生生逼死他?她掩住双耳,尖叫道:“别说了!”
方子敬不去理她,径自向秦仲海道:“你虽然残废了,但性命还留着,总算能保存秦家的一点骨血。为师点你一条活路,一会儿我命止观送你离山,找处乡下地方安居,从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再不问江湖事,也算尽了为人子孙的孝道。你说如何?”
言二娘听这条路如此无奈,登时啜泣起来。秦仲海听了师父的规劝,却只抬头向天,两眼睁得老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子敬见爱徒面无人色,便道:“你心意如何?”
秦仲海忽地纵声长笑,他斜望方子敬,森然道:“师父啊,你大老远把我弄来乌斯藏,便是想说这些废话么?”方子敬哦了一声,道:“你这么说话,又想如何?”
秦仲海仰天狂啸,厉声道:“杀!”
言二娘闻言大惊,秦仲海明明身体重残,但此刻忽尔说出杀字,竟似鬼哭神号,仿佛武林间便要腥风血雨,一时间,竟让她冷汗涔涔而下,想要说话劝阻,却又不敢。方子敬冷冷地道:“小子,你重伤残废,还想杀谁?江充么?”
秦仲海吐了唾沫在地,不屑地道:“狗样杂碎,焉值秦某一刀?”言二娘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你要杀谁?”
夕阳满天,照得峰顶一片赤红,秦仲海双手紧紧握拳,暴吼道:“上苍!”
言二娘尖叫一声,往后退开几步,全身只在发抖。方子敬却是个偏激的,听了徒弟发疯也似的怒吼,仍是不惊不惧,微笑便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顶撞穹苍上帝?你不怕天谴么?”
秦仲海斜起浓眉,回首望着师父,霎时掀开额上乱发,露出了血红的“罪”字。秦仲海虽没说话,但意思甚是明白,若真有天谴,他已经领教过了。
秦仲海仰望苍天,不作一声,忽然之间,只见他虎目发红,泪水滚滚而下,大吼道:“老天爷!我不服气,我不服气啊!”他内心激荡,只是放声大喊,那谷间回音不断,满是悲愤叫声。言二娘急忙抢上,将他一把抱住,也是大哭起来。
方子敬静静听着两人痛哭,只是不置一词。他待秦仲海声嘶力竭,便笑道:“小子别再哭了。师父教你武功,便是让你成天哭哭啼啼么?”秦仲海听了师父的嘲笑,霎时怒火烧起,把泪水一收,反瞪着师父,大声道:“残废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当然幸灾乐祸了。”
言二娘原本泪流满面,听了这对师徒的对答,忍不住也是目瞪口呆。这两人说话非但毫无礼数,甚且难听无比,也难怪秦仲海平日里总是狂放不羁,对谁都是没大没小,原来对自己师父也是一个模样。
所谓知子莫若父,方子敬与他师徒之亲,自然深知秦仲海的性子,先前那般冷语嘲讽,纯是要激一激徒弟,让他别再怨天尤人。待见徒弟又恢复勃勃生机,他当即一笑,说道:“要你哭,你便笑,你这家伙打小便是个混蛋。也罢,你既然不愿下山养鸡养鸭,那为师便再引你一条路走,只不知你这小鬼有胆否?”
言二娘不知方子敬还有什么古怪主意,心里隐隐害怕。只是秦仲海早想自杀,哪管什么死路活路,只要不让他养鸡养鸭,什么都成。他斜目看了方子敬一眼,却是点了点头。
方子敬微微一笑,手指珠母朗玛,道:“不想下来,那便上去吧。珠母朗玛,与天同高,你心里若有话想与老天爷说,那便爬上峰顶去喊,上帝自会听见你的不平。”
秦仲海闻言震动,他顺着师父的指端向上看去,只见峰顶雾气飘摇,杳无人烟,正是与天同高的绝境。秦仲海自知身体重伤,万难攀爬山峰,心惊之下,便又往山下探看,只见峡谷溪流淙淙,绿意盎然,却是一片温暖祥和。
方子敬见他犹疑,当即左手指天,右手指地,微笑便道:“上去还是下来,自己选吧。”
四目相接,秦仲海见师父眼光中隐隐有着轻视之意,他嘿地一声,已知师父在激自己,霎时冷笑道:“他妈的师父,你要老子爬这鬼山,明白说了便是,又何必唠唠叨叨说这一大篇废话!”
师徒两人相互凝视,霎时一起放声狂笑。言二娘不知他们师徒在搞什么把戏,心里只是担忧。
营火堆中,秦仲海赤裸上身,俯身跪地,众人在一旁围观。只见方子敬取出细长尖针,往秦仲海背后大穴一一插下。长针一根接着一根,直直通入经脉,却不知要做些什么。
哈不二满心纳闷,低声问向陶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是在治伤么?”陶清嘘了一声,放低了喉咙,细声道:“秦将军要去爬山。”
哈不二吞了口唾沫,惊道:“爬山?爬得还不够高么?”陶清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听大姊说,秦将军要攀上举世第一高峰。”
哈不二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山峰,只见峰顶高耸入云,此处已在千丈高地,那峰顶又比此处高上百倍。哈不二哑然失笑,摇头道:“搞什么?这山峰高成这般,没事干啥爬上去,上头很好玩么?还是上面有什么神仙鬼怪,能替这家伙治病?”陶清面露迷茫,叹道:“听方老师说,如果秦将军爬上去,就可以和老天爷说话。”
哈不二噗嗤一笑,道:“鬼话,长那么大,没听过那么蠢的事。”
话声未毕,四道目光瞪来,却是止观与言二娘怒目来看,哈不二吓得连连摇手,不敢再说了。
说话间,方子敬插针已毕,口中说道:“你琵琶骨被穿,经穴已毁,内力无法运转周天。为师现在替你针炙八大输穴,打通内关、公孙、后溪、申脉、外关、足泣临、列缺、照海,贯通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使你内息暂得通途,不受生理所制。”
言二娘闻言大喜,道:“可以运使内力?那不是病好了吗?”方子敬摇头道:“银针一起,内力便断。”跟着向徒儿道:“你运气试试。”
秦仲海调匀气息,从止观手中取过钢刀,双手抓住刀柄,依言吐纳运气。霎时间,只听他放声惨嚎,已然摔在地下,身上插针处鲜血长流,神态痛楚之极。
言二娘大惊,她尖叫一声,便要奔上相扶,止观已将她一把拦住,低声道:“别急,方老师有他的用意。”
方子敬命秦仲海爬起,道:“十二经常脉与奇经八大脉不相统属,内力万难通关,咱们靠着银针会合经脉,自属逆天行事,只要运气使力,身上便会痛苦异常。”当下再次吩咐:“你若真有决志登顶,那便再次使力。为师想看看你的气魄。”
秦仲海依言爬起,他眼望山峰,豪气陡生,霎时再次发力,只听惨叫声撕裂夜空,仿佛身受酷刑。言二娘不忍再看,掩面哭道:“你们师徒俩在想什么?为何要去爬那险峰啊……”
正哭泣间,忽听众人大声惊叫。言二娘急忙去看,登时低呼一声,只见秦仲海手上钢刀更已燃起熊熊火光,事隔月余,火贪一刀竟然重现人间!
秦仲海见她哭泣不止,当下忍住了疼痛,走到言二娘身边,微笑道:“别哭了,你瞧,老子不是好端端的?”言二娘又惊又疑,又喜又悲,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好、一下子坏的……”秦仲海哈哈一笑,只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神色甚是温和。
方子敬走了过来,拍了拍秦仲海的肩头,道:“你若想攀顶,可得尽速出发。等明日这个时辰,你身上的银针便会自行脱落。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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