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持弓,右掌拉个满弦,凝如石像般的身影,他便这样蹲身苦熬,伏在匾额之后,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天下虽大,然世间能以缩身之态拉满弓弦,还能箭无虚发,正中红心之人,却非解滔莫属。也唯有江东“春藻箭”,才会如此锻炼弟子。
江东双龙小彪将,“火眼狻猊”解滔,此人箭法通神,轻功高明,单以脚程迅急而论,阖山中除军师本人以外,怕属他最有门道。也是为此,解滔这回奉命出手,直从河南嵩山一路出发,尾随一名男子,最后来到陕西长安,就近与大批同伴会合。现下这一刻,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刻,强敌即将现身。
敌人虽强,但己方的阵式却也非同凡响。解滔深深吸了口气,他拉着大弓,瞅着一双俊眼,凝目望向喧闹的大街。
对过是家面馆,屋顶搭盖到了三楼,红瓦之上伏着衣衫一角,那里还藏着一个自己人,若非解滔已知同伴藏身之处,纵使目光锐利十倍,他也决计看不出端倪。
对面的高手擅长飞石,一弹打去,浑厚内力灌注石块,真足以穿胸破体,杀人于无形之间,单以威力而论,怕比自己的“春藻箭”还要慑人。有了这位“天权堂主”过来帮手,那还需要发愁吗?解滔嘴角起了微笑,想起更远处的第三道埋伏,几乎要哼起小曲了。
第三名刺客手持西域十字弩,隐伏北首布庄,藏于绫罗之中。威力虽不比项天寿的飞石,但埋伏之人却以缜密心机闻名于世,行事手段还在项天寿之上。那人可不是寻常人,乃是山寨的军情头目止观和尚,昔年霸先公赖为左右手的“密十一”头领沐先生。
头一回随山寨高手出征,凡事自有前辈高人料理。自己这个小老弟便算失手,上头还有项天寿、止观两位老大哥顶着,只是敌人过于厉害,行前军师千百遍交代吩咐,要众人务必谨慎从事,否则一旦兵败如山倒,连军师自己的性命也要断送在此。
想到此处,解滔将身上的雪蛛丝衣拉整了。那是青衣秀士吩咐他穿上的。据说过去怒苍刺客出征,必着此救命衣装。解滔满怀感激,眼光飘移,瞄向远处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二楼里,临窗孤坐着一个青衣身影。那人单手持酒,垂首啜饮,看他眉目低沉,但凤眼移挪之间,神光仍极慑人。解滔偷眼去看军师,陡然间青衣身影抬起头来,目光凛然生威,竟似发觉了自己正在打混偷闲。解滔吓得面色发白,不敢再有胡思乱想,赶忙专心守志,再次将弓箭对准闹街角落。
箭簇瞄向街边一角,那是个摊子,距大洪堂七丈五,距对街面馆十丈七,距布庄却仅两丈不到。三样暗器交织成网,无论是解滔、止观,还是项天寿,三名刺客的凶器全数指向一处摊子,那是处算命摊子。
“铁口直断吴半仙”,算命解盘的好手,只是这位吴老兄便算是真仙下凡,怕也不知自己早已缠入箭网之中,便如蜘蛛丝上的虫蝇,随时要大祸临头。
※※※
“大师……”不知死活的吴安正摊前正坐一名貌美少女,听她柔声问道:“小女子年过双十芳华,良人至今无缘来,父母却是声声催,不知何时可遇如意郎?”
长安卫旁酒楼林立,晚饭时光,四处客店高朋满座,街上挤满了人。那少女坐上算命摊子,皓腕玉臂任凭面前庸俗的中年男子抚摸,好似不知男女受授不亲,只等着受人非礼。
“嗯……待我瞧瞧……”吴安正道貌岸然,自管闭上双眼,摇头晃脑中,手指搭上面前美女脉门,肌肤滑嫩,却是摸了个痛快。
这位“吴半仙”不学自能,异禀号称“通天目”,专观善男信女魂气,只要让他摸上一摸,便有感应。果然指端触肤,立察异样,脑中电光雷闪,眼前见到了好一面镜湖。
烟波浩荡,山水如画,眼前游来一对悠哉鸳鸯,艳羽丽色,相依相偎。湖光山色中,鸳鸯爱侣静静划过湖水,游向天边远处,慢慢隐没不见了。
“好!”吴安正重重一拍大腿,忍不住喜形于色。每回替人算命,见的不是烂泥野猪,便是粪堆笨牛,难得遇上这般优雅景致,内心着实欢喜了。鸳鸯本是富贵鸟,两只恰恰好。晨雾露水,鸳鸯悠游,数目又对了,自是大喜之兆。吴安正喜孜孜地拿起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细细去翻经书,登时给他找到了绝配。
他望着眼前的小美人儿,翻开了手中经书,笑道:“恭喜姑娘了,您的如意郎君,便是此人。”
美女掩嘴轻呼,凝目去看,只见小小的算命摊上搁着纸墨,将桌面挤得满了,眼前搁着一本经书,正翻到第五章三百四十七页,图绘一名阳男面相。那美女满心期待,赶忙凑眼去看,一望之下,不觉心下大惊,颤声道:“这……这就是我夫君?”
书页上绘着一名男子,只见此人尖嘴猴腮,目光呆滞如牛,唇厚牙突似兔,这已非寻常人样貌了,谁知此人左嘴角还长了颗天大圆痔,直似烧饼上的大芝麻,恁煞丑陋了。那美女见此人长相如同鬼怪,想起日后要与这人长相厮守,忍不住满心骇异,全身发抖。
“恭喜姑娘了。”吴安正指着图画旁的姓名栏,哈哈笑着,“这位仁兄名叫廖一化。我适才替您细细推算了,廖君乃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的生辰,与您八字最是相配不过,命中注定的事,怎么也跑不了。”
“逃不了……”那美女媚眼噙泪,哽咽道:“我不要……”
吴安正不知死活,兀自笑道:“当然逃不了啊。您便算事前得知,着意闪避,反而更会歪打正着。月下老人牵的红线,谁能闪得掉呢?”
那美女听得命数如此,更是放声大哭。她长年受父母催婚,早觉生不如死,好容易找了闲暇过来相命,却又得了这么个凶兆回去。气急败坏之下,哪管吴安正说长道短,三两下便将算命摊掀翻了,当场掉头就跑。
吴安正惊道:“姑娘,我话还没说完啊!请你留步啊!”
那美女听他呼唤,只掩住了双耳,更如插翅飞逃。正低头狂冲间,忽在此时,迎面撞上一名男子,小脚一个不稳,向后便倒。那男子大吃一惊,赶忙伸出右手,将她拦腰搂住,沉声便问:“这位姑娘,您还好么?”
泪眼朦胧间,那美女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一名高大男子侧目望向自己,看他一张瓜子脸蛋,鼻梁挺秀,星目辉朗,竟是个十分俊秀长相的好男儿。
这男子一张嘴唇圆润饱满,形若菱角,望来红润润地,竟是有些鲜艳欲滴。那美女瞧着瞧,脸颊忽起羞火,想起自己倒在无名男子怀里,赶忙站了起来,欠身道:“对不住,惊扰公子了。”那男子不以为意,只转过面来,向那美女微微一笑,轻声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姐不必多礼。”
眼看那人正面望向自己,那美女不由掩嘴惊呼,她眼中看得明白,只见此人左脸雪白,嘴角却有个风流痔,看那黑痣小小一点,颇为圆巧秀气,好似雪地里的一剪梅,直似画龙点睛的妙笔。那美女娇躯发颤,喃喃地道:“公子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姓……姓……”
美女问名,怎好不答?那公子拱手作揖,朗声道:“贱姓廖,河北沧州人,双名一化,只因先祖乃是蜀中大将廖化,这才以名志之。”人家不过随口一问,这位公子便把祖宗十八代的事迹全盘拖出,想来若非性子质朴,便是对眼前这名美女大有好感。
那美女听了“廖一化”三字,忍不住放声大哭,只是这回泪中有笑,笑中有泪,绝非适才的阴风惨惨可比。
那公子见面前的少女哭笑不休,可别是失心疯才好。他满心诧异,正想问话,忽见街边奔来一名男子,看他手捧经书,却不知又是何方神圣。正起疑间,那人已笑吟吟地奔将过来,笑道:“哎呀,正主儿可来了。您瞧,我这不是铁口直断是什么?”
那男子将经书硬塞过来,那公子不明究理,只得凑头去看,霎时之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图页上明明白白的,却绘了只兔唇妖怪,看那妖魔尖嘴猴腮,嘴角还有颗天大的黑痣,如此丑恶骇人的样貌,谁知图边竟写了莫名其妙的三个字:“廖一化。”
那男子面皮发抖,惊疑不定,却听吴安正笑道:“月下老人牵的红线,怎么也闪不掉。这位公子,在下亲笔泼墨,将您描得如此神骏,又给您配了个美娇娘,今日算您便宜点,一共一百两银子,还请您快快付……”
“钱”字出口,忽然眼前黑影闪过,眼眶正中一拳,霎时向后便倒。
※※※
眼看鸳鸯手拉着手,欢喜扬长而去,却把吴安正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摸着黑眼圈,自在地下爬行,口中咒骂不休:“当真狗咬吕洞宾,什么玩意儿。”
想他吴半仙天赋异禀,威震天下,寻常王公大臣若要相命,谁不千里迢迢前往华山脚下?岂知虎落平阳,竟在长安闹市给无知男女毒打,当真气煞人了。
堂堂术数天师竟遭凡夫俗子痛殴,若要传扬出去,恐怕面子难看,吴安正叹了口气,心道:“我那化忌大运将届,必有十年苦难,看这拳便是第一劫,说不得,可得好好排个盘、解个运,也来趋吉避凶。”
命理诡谲,应验多端。经书里看似明明白白的一句天机,却往往有许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解答。书里说娶美娇娘,却可能娶了个丑陋骇人的“梅娇娘”,看自己能活一百岁,但谁知会是怎么个活法?吴安正心头发毛,想起自己一个不慎,说不定要落入天牢,让狱卒拷打百年。他有些心惊肉跳,当下急急掐指捏算,看看自己运数如何。
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卦相一出,吴安正喃喃地道:“景泰三十三年庚午,今日是九月十日,嗯……现下是戊申时,一会儿是己酉时……”他细细算了算,翻开了经书,不觉大惊失色:“戊里看花……花申拳,己身难保……酉难来。”
此际正是戊申时,果然香花伸拳,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再看下个时辰“酉难来”,想当然尔,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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