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低头去看那婴儿,却见他小脸泛白,呼吸甚是急促,额头上的伤口浸了雨水,竟已发起高烧。卢云又惊又急,他眼望方子敬,面露求恳,含泪道:“前辈!请你救救这孩子。”
方子敬眼望卢云,淡淡地道:“为何要求我?你自己不能救他么?”
卢云身子一震,喃喃地道:“我……我救他……”
方子敬拾起“云梦泽”,交在卢云的手里,轻声道:“孩子,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走完。”他缓缓起身,临行前最后一眼回望,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嘱咐道:“最后的旅程,也许很苦,也许孤单,但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必须自己一个人,独自把它走完……”
方子敬走了。
卢云泪水滚落腮边,他望着手里的云梦泽,双肩轻轻颤抖。
旷野中剩下自己一个人,以及那高烧不退的婴孩。
卢云仰天大哭,他抱着那孩子,拾起了包袱,开始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再会了,孩子。”即将退隐的方子敬藏身树丛,目送荒野里的孤客,向他轻声道别。
曾有一个人,他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怒苍。他独行于天地黑白之间,他是最后的圣光……
孩子啊……你必须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完,你才能找出自己的道……
※※※
卢云怀抱婴儿,逶迤前行。眼前水气渺茫,旷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他心里很慌,很怕,不知该何去何从。投入怒苍之时,只想把孩子交给别人,从此自己无事一身轻,便又可以回去京城,和爱侣长相厮守。如今孤身行走荒野,非只期待落空,心里破灭的,还有好多好多……
泪水顺着雨水垂下,脑中盘旋的尽是往事。当年秦仲海深夜寻访自己,两人在兔儿山一同仰天长啸,结为生死莫逆,后来西疆出征,京城大乱,两人一同经历了多少故事,如今这些义气与友情成了一道铭心刻骨的印记,永远留在自己的额头上。
卢云泪流满面,望着怀里的孩子,他惊觉自己在哭,那孩子却没哭,他快死了。
小脸发紫,高烧与刀伤让他病重,再不给他诊治,这孩子必然撑不过今夜。
卢云醒了过来,眼前迷蒙的景致全数清晰起来。打在身上叫雨水,踏在脚下唤泥壤,怀里孩儿要吃药。在这冰冷的大尘世中,倒在地下的只有两种人,乞丐与弱者,此刻别无选择,他必须以这个肉身面向天地万物。
把长剑缚回腰间,自己拥有八尺高的魁梧身材,还能遮蔽这个孩子。卢云将婴儿收在衣襟里,让他藉自己的体温取暖,霎时双足迈力,向南飞奔而去。
天水城里有许多药铺,那是他的第一站。
※※※
至荣参行,面前的店招写着这几个俗字。大雨里的药铺看起来很冷清,里头没什么人。卢云躲在街角,隐身在摊车杂货之后,偷眼看着十丈之外的参行。那里面有解救婴儿性命的伤药,也有滋养润身的人参鹿茸。心里没有壮志豪情,只一个小小的心愿,为孩子拿到药料。
卢云取出包袱里的银票,不由低叹一声。这些银票打着长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银铺兑换,身分即有可能泄漏。该怎么办……身上除了银票,别无碎银,这口“云梦泽”形状古拙,俗人怎知价值不菲?行乞么……可一帖伤风药便值得半两银子,一时半刻怎凑得齐?
对街一处酒楼人声喧哗,里头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那里有许多富贵人,或许也有不少善心人。卢云咬住了牙,他使出轻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将过去,眼看窗边有几名男女正自高谈阔论,看来是对夫妇与一对青年男女。卢云满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内。他抓起脚边石块,扔向店内碗柜,当然声响中,打破了碗盘。临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吓了一跳,同朝响声来处望去,卢云见机不可失,快如闪电地送出婴儿,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间完毕。他滚到另一处窗下,伏地偷听说话。
“咦!这是什么?打哪来的?”一个稚气的声音问着。一名少女解释了:“这是个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觑,满心迷茫,都不知这孩子何以冒将出来。那对夫妇同声喊叫:“伙计、伙计!你来啊!”伙计的脚步声响起,那夫妇齐声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伙计的声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见他面上的疑惑。听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么。”脚步声再响,那桌四人又说起话来了,便似什么也没发生。卢云泯住嘴角,一颗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间,远处又传来掌柜的惊叫:“干啥?干啥?病成这样的小鬼,你还给送来柜台?想讨晦气啊!去!去!”
伙计的脚步声再起,来到了店门口,那婴儿给装入了木箱,又给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垫了伙计单薄的外衣。那人无奈的神情,让卢云想到了客来轩的自己。卢状元低头垂泪,躲在远处,偷眼望着孤寂将死的大都督遗子。
行人一个个路过,不时有人停步察看,待见那孩子紧闭眉目,面色泛紫,匆匆惊呼几声,迅即离去。状元大人心如刀割,参药铺明明便在隔壁,却无法解救那婴孩,他痴痴守候,默默祝祷,就盼有个好心人能带走这婴孩,带他过去问诊。
终于,芸芸众生中,来了一个人,那是个乞儿,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嘻嘻笑着,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来。
大千世界啊,卢云发起抖来了,他惊恐万状,霎时飞扑过来,抢先夺过那孩子。那乞儿慌张不已,喝道:“你干什么?这块肥肉是咱先瞧见的!”卢云发怒了,他举脚一踩,将木箱踏为粉碎,又将那乞儿踢滚开来,跟着大踏步迈出,直朝参药铺行去。
砰!参药铺的大门向两旁撞开,一名短须男子怀抱婴孩,静静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将死,恳请掌柜赐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样说着。
掌柜瞧了他的短须,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婴儿,倒也没大声嚷嚷,只拱手道:“至荣参行开铺三十年,药材千百种,应有尽有,客倌要什么?”卢云见他神态颇为亲和,心里隐隐生出希望,赶忙作揖道:“婴儿吃不了丹丸酒锭。如有外敷膏剂,请赏一些,如有内服露水,请再给些。”药者八形,曰汤、丸、散、膏、丹、酒、露、锭,掌柜听他术语精准,不由哦了一声,颔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过参行只卖生药,没有方锭。”
卢云神态平静,轻声道:“不打紧,有药便好。请店家给我捡三两赤石脂,二两芍药,二两山药,另冰糖、桑葚、干柚子皮若干,另备玉竹,艾叶、地骨皮、地黄、牛黄各一钱。再替在下准备半桶羊奶。”卢云一连说出七八项药名,内含君臣佐使,内擦外敷,可说一应俱全。店家听他说得精熟,不免有些心惊,道:“这许多药,你都会用?”
卢云道:“赤石脂、玉竹、地黄,这三品止血强心最有奇效,劳烦赤石脂捡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为佳。”那掌柜干笑几声,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盘,微笑道:“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听他要钱,只是目光苦涩,不言不语,那掌柜咳了一声,又道:“客倌,一共十五两银子。”卢云别开头去,抚摸那孩子的额头,低声道:“在下是朝廷官员,恰巧失落了钱包,今日权且让我赊一回。”
掌柜摇头道:“对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赊不了。这样呗,您要手头不便,咱这趟生意不赚钱,药材本金共计十两半,我赔给你,算你十两。”他不再多说,唤来伙计,二人忙前忙后,一个在柜里抓药,一个到后院挤奶。那掌柜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银两。”
卢云听他说得客气,反倒踌躇起来。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会儿下手行抢,哪知入门一见,那掌柜客气本分,并非势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卢云沉吟良久,心道:“世人百态,并非人人皆是凉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也不逞凶,自从怀中取出银票,递了过去:“劳驾店家,同你兑银。”
户部本票,价同黄金,卢云手上拿的绝非寻常飞银,而是户部衙门签发的正本银票、长洲知州的官俸月饷。店家惊呼一声,拿起银票细细观看,票子百两一张,打得更是户部衙门的大印,来人学养不俗,气宇非凡,果然是顶戴在身的朝廷要员。
卢云淡淡地道:“掌柜爷,在下与您兑现,一百两换你三十两。如何?”天大的好事飞上门来,那掌柜自是目瞪口呆,慌道:“这位公子,银铺离此不远,只在城东转角处,您为何不自己去兑?”卢云低头垂目,轻声道:“在下不方便过去。”那掌柜心下一凛,留上了神,问道:“不方便?啥意思?”卢云抱起婴儿,淡淡地道:“阁下莫要多问。您若有意兑银,在下感激不尽。”
耳听伙计连声催促,那掌柜却不急着答应,只上下打量卢云的形貌,反覆沉吟。卢云倒不怕他看,只是闭目不语。过得半晌,那掌柜咳道:“这样呗,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亲自兑现,不如小人替您过去。真金不怕火炼,票子若是真的,咱一两银子也不吞污,照价算给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轰你出门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无趁人之危的念头,倒是难得一见,卢云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柜从柜台后头匆匆奔出,与自己擦肩而过,卢云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柜面色一变,道:“客倌还有什么吩咐?”卢云微笑道:“没事,在下只是想谢谢你。”那掌柜咳了几声,却没多说什么,自朝门口匆匆奔出。
卢云从伙计手中接过药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过来。他取过牛黄试味,但觉苦中带甘,确是上品无疑。那牛黄乃是牛只胆囊的结块,专用以强心镇静,解毒犹有奇效,他先放入嘴里嚼烂,便又喂那婴儿吞食,看那婴儿失血甚多,气血虚弱,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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