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衷心赞叹:“小姐好秀气,虽是北方大妞,模样却似咱们南方姑娘。”琼芳凤眼低垂,双颊晕火,轻声道:“我爹是京里人,我娘可是杭州姑娘。”说着说,忍不住笑了:“其实咱琼家祖先是马背出身,南征北讨,来京之前也不知他是哪里人。”
老嬷嬷也听过开国大公琼鹰的威名,嘻嘻一笑,正要再说。却见琼芳从衣袋里拿出了一柄铁扇,之后又摘下火枪,一件件塞入枕头下。那老嬷嬷惊嘴咋舌:心道:“这姑娘的先人必是土匪出身。”骇异之间,嚅嚅啮啮地说不出话来,只得连连称是。
漫房水雾中,琼芳坐入热水里,怔怔望着人家的闺房,心想:“原来官家小姐的香闺都是这般秀气,我回去以后,可是要学着些。”她打小便当男子教养,只有随从下属,没有贴身丫鬟,名义上虽是大小姐,却不曾享过一天小姐的福。
扬州寸土寸金,顾小姐的香闺精巧雅致,虽然不甚宽敞,却合了琼芳的心性。她自小住在大宅院里,厅堂深广,梁柱也高,墙是厚实火红砖,地是大绿青花瓷,看似华丽,其实多半阴森。白日里阳光再亮,却也射不入厅心,黑夜里燃起红烛,大堂角落里也好似蹲着一个人,随时等着呜呜地飘将起来。似琼家这般名声,屋子里非但阴暗,还随处可见吊死鬼也似的祖宗遗像。太祖太婆、高爷高奶、曾父曾母、两三人高的大卷轴,老祖宗的可怖脸孔四下悬吊,回廊里有、花厅里有,连转角处儿也有,随时等着惊吓他们的后代小孙儿。
身为功臣之后,打小住在四百年岁月的大宅里,琼芳最是深解个中三味。从小便给吓怕了,长大以后,她心里一个念头,来日不要大房子,只要小屋子。一张小木桌、一床暖暖的小炕,铺上厚厚实实的绒毯,墙上不许悬挂人像,至多像顾小姐这样悬些山水花鸟。在这样的好地方,她要点上温温红红的烛火,和情郎相依偎,下棋读书什么都行。
闭眼含笑,心里想着想,险些在浴盆里睡着了。老嬷嬷怕她受凉,端来了炭盆,将琼芳唤醒了,让她暖呼呼地擦干身子。
房里暖和如春,换好了睡衫,竟是有些出汗了。那睡衣短袖月白,圆领绣花,穿在身上,衬得小姐人比花娇,琼芳有些难为情,便请老嬷嬷退下,自行坐理红妆。
面照铜镜,轻起玉梳,将自己的黑发拢为一束,缓缓地顺了顺。琼芳瞧着自己的身影,镜中那花样年华的俏佳人白肤雪肌,只是脸上不施胭脂、未染寇丹,不免辜负了这身好样貌。她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心道:“今儿个没买胭脂水饼,不然倒是可以试试。”夜深人静,也不好找娟儿去借,一时开启了木桌抽屉,只想找些胭脂来用。
开了抽屉,里头不见胭脂粉饼,却又是几幅宇画。
这几幅字画收得极为慎重,并非捆做卷轴,而是细细折叠,上覆丝绢护盖。琼芳心里有些好奇,看墙上悬挂的字画都称精品,这幅画如此珍而重之,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琼芳无觊觎之心,却是个好奇心重的姑娘,当下便将字画展开来看。
凑眼去看,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这几幅画支离破碎,每幅都撕得稀烂,之后再用胶水黏糊,很是耗费工夫。琼芳连着翻了几幅,全没一幅完整模样,她满心纳闷,不知顾小姐闲来无事,却为何做这苦功?莫非又是要练什么奇特笔法了?
满心纳闷间,一路向下翻看,旋即来到最后一幅图画,琼芳细目去望,却见这幅图完好无缺,并无胶水痕迹。只是图画线条刚硬,画风狂放,画得却是一条浩荡江水,无数纤夫拖拉大船,沿岸苦行,笔法大异其趣。琼芳心道:“这是男子的笔墨。”去看落款处,却见了两个字:“卢云。”
这“卢云”二字笔意温柔,墨色与图画颇有深浅之别,看来好似香闺主人所落,并非作画之人亲笔署名。琼芳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卢云……卢云……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她以手托腮,望着镜中的自己,忽想找娟儿借些水红眉笔。正要起身,却又自觉好笑,反来覆去,起身坐下,终于拿出了剽悍天性,迳自往床上一跳,卷起了棉被,自管去睡了。
累了整整一日,本想沾枕即眠,谁知辗转反侧,香闺上阵阵芬芳迷人,让她一直脸红心跳。她拿着棉被掩住了头脸,心道:“爷爷和颖超的近况不知如何了,写封信回去问问吧。”
正想掀开锦帐,突然间,房里传来一声苦叹,幽幽暗暗,若有似无。
琼芳吓了一跳,夜半无人,悲声荡气回肠,若非窃贼闯入,便是鬼魂作祟,赶忙从枕下摸出了火枪,牢牢握在手上。
她不敢掀帐去看,枪口对向帐外,勉强眯眼窥伺,但见锦帐外一片晦暗,似有鬼影在悄踱徘徊。琼芳怕了起来:心道:“这是鬼,不是人。”她缩在棉被里发抖,忽听一声低响,抽屉已被拉启,纸页翻动,传来阵阵悉窣低响。琼芳心下醒觉,忖道:“他在偷东西!”脑中清醒过来,管他是人是鬼,偷东西的便不是好样。她大起了胆子,右手举火枪,左手掀开了锦帐,目光挪移,正要喝话,却不由自主地险些惊呼,只见铜镜前站着一名男子,乱发过肩,赤脚污秽,不是那怪人,却又是谁?
那怪人在荆州战地失影无踪,久无归讯,本已不存希望,岂料又会在扬州重逢?此人远从荆州赶赴扬州,必是专程过来见自己一面。琼芳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她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悬崖上两人的对答举止,好似那人的一双凤眸还在眼前,心中不由怦怦一跳,嘴角起了微笑:“他一定是来谢谢我的。聊斋故事里猴子衔果送人,蚂蚁尚知报恩,这水妖法力无边,八成是要送我礼物。”
正要开口娇唤,那怪人走到了铜镜之前,缓缓坐了下来,看他凝望图纸,似在怔怔沉思。琼芳本要说话,一见这怪人行止有异,便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那怪人孤坐铜镜之前,掩上了脸面,轻轻低叹。那鼻音哽哽,沉哀苦闷,似泣平生所受之屈,又似满腔悲怨。琼芳怔怔听着,不由眼眶湿红,心中竟也酸苦起来。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人生在世,岂能如此艰难无奈?阵阵心酸催泪,琼芳再也忍不住悲,两行珠泪竟也扑飕飕地滚落下来。那怪人听她醒转,立时低头垂手,掩上了纸绢,脚下静谧无声,已然滑向了门口。
琼芳如大梦初醒。她擦抹了泪水,掀开锦被,急忙唤道:“别走!你……你这几日去哪儿了?”那怪人背转身子,聋耳哑口,推开了房门,缓缓行出香闺。
琼芳见他落地无声,双肩不动,乍然去看,真似古屋幽灵。她心里有些害怕,转念寻思:“好容易他自投罗网,又给姑娘撞见了,说不得,今夜得把他的来历问个明白,日后也好做帮手。”她怕怪人走得远了,竟不及穿鞋,左手持枪,右手提灯,便要赤脚夜游闹鬼屋。
寒冬冷夜,小脚丫子踩上木板,冰到骨子里去了。咚咚几声,跳到了门外,长长一条走廊空荡荡,眨眼之间,又已不见那怪人的踪迹。琼芳揉了揉眼,喃喃地道:“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一会儿便没人了。”她毫不气馁,只是左右探看,可那怪人真似幽灵般,仿佛已飘空远遁,离开这悲苦的人间。
神龙见首不见尾,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却要自己从何找起?琼芳怔怔思量,有些想放弃了,转念之间,忽然激发倔强脾气,咬牙恨恨想:“死水妖!臭水鬼!大半夜扰人清梦,瞧我一定揪你出来,抽你三个响耳刮!”她哼了几哼,想到那人的一双黑脏大脚板,登时冷笑暗忖:“好呀!你这家伙武功再高,也不可能足不点地吧。”提起油灯去照,果然五丈之外有着小小一点黑足印。琼芳嘻嘻一笑:心道:“活该不洗脚,管你跳得多远,都逃不过少阁主的法眼。”当下运起九华轻功,便也赤着脚追出。
琼芳半跑半跳,沿着黑脚印追出,连拐了几个弯,来到了一处走廊,脚印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沉吟半晌,眼看两旁各有一扇门,各自紧闭,却也不知那怪人是否躲在门里。正沉吟猜测,后头行来脚步声,这脚步缓慢无力,却是个老人。琼芳心下暗叫不妙,自己深夜不眠,却在尚书府里穿着内衣赤脚蹦跳,若要给下人撞见,却要如何分说?正要想个法子闪躲,背后已然响起苍老口音,问道:“是少阁主么?”
这人一口江淮乡音,却是裴邺无疑。琼芳赤着两脚,身着内衣,一时俏脸飞红,只得伸手掩住了领口,回身道:“裴伯伯。”裴邺见她手举火枪,另一手提拿油灯,一幅抓贼打扮,不由惊道:“府里闹偷儿么?”
琼芳尴尬一笑。她平日一派威严,便在武林耆宿面前,也是不让分毫,哪知来到了尚书府,丑态全给一个管家看去了,当下含浑其词:“我……我睡不着,半夜里想散步……”裴邺奇道:“带枪散步?”琼芳满脸通红,便胡乱点了点头。她赤足出房,地下偏又冰寒彻骨,便只单脚立地,说话时一双玉足互换跳跃,乍然看来,好似翩翩舞蹈,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裴邺也不为难她,微笑便问:“冷么?”琼芳伸了伸舌头,干笑道:“确实冷得紧。”
裴邺含笑点头,取出了锁匙,便朝琼芳背后行去。正要开启门锁,那房门却已自行打开,透出了书霉味,琼芳心下一凛,想道:“这里是书房。”裴邺道:“这样吧,刚巧老朽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到书房里喝杯茶,可好?”
那房门原本有锁,一时半刻怎会开启?想来那怪人必在房内。琼芳抢先一步蹦跳入门,提起油灯去照,登见书架长长一列,黑暗隐讳,便十个人也能藏得。
琼芳挪移眼光,但见窗扉紧锁,怪人先前若已入房,此刻已是瓮中捉鳖。琼芳心中发笑:“这水妖害羞得紧,比我家的梅花鹿还怕人,我可耐着性子逗弄,别要逼他撞墙了。”正想间,背后那裴邺也已进房,听他喃喃唠叨,说道:“女儿家还真娇憨,多可爱。唉……老朽偏只生了个不成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