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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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 第5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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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琼芳啊了一声,霎时想起了后半段文字,两人异口同声,念道:“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邺热泪盈眶,仰天大恸,伸手打过火石,啪地一声,孔明灯散出耀眼精芒,满室生辉。琼芳抬眼望见裴邺背后的那面砖墙,竟是惊得呆了。

墙上血泪斑斑,贴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全数写着“正道”两字,或以血书,或布泪纹,整面墙上至少有四五十来幅。裴邺放声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后,嗣源就一直写这两个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写,一直写,当天晚上,终于……撞死在狱中……”

满墙血泪斑斑,仿佛幽灵悲泣哭喊。琼芳神为之摄,气为之夺,颤声道:“老天爷,这些士大夫……”裴邺泪如雨下,仰望满墙血字,悲声道:“嗣源一辈子独善其身,晚年却不能保住顶戴。他给关入了天牢,给罢去了俸禄,一切苦痛起源,便是为了这两个字……”他握紧双拳,悲声道:“正道!就是做……”

“对的事情。”

便在此时,房里传来一声低沉说话。裴邺与琼芳同吃一惊,急忙取灯去照。房内深处站着一名乱须男子,他凛身仰颈,泪流满腮,只在凝视墙上的血字。

裴邺大惊之下,随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么人?”琼芳见那怪人现身出来,一时惊喜交进,忙道:“别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邺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见此人衣衫褴褛,虽在大寒冬日,身上却只罩了件破烂外衫,乱发未髻,蓬头垢面,实不像北京过来的官人。琼芳只怕裴邺赶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继续说故事,他不碍事的。”

耳听琼芳连连催促,裴邺上下打量那怪人几眼,擦抹了热泪,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着大雪,天还没亮,顾家门口便像往常一样开门,只是说也奇怪,原本惯来滋扰的恶霸全都散了,门口空荡荡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顾家上下不知发生什么事,他们像往常一样熬着豆浆,等候客人上门。”

琼芳一边偷眼打量那怪人,一边听讲,但见那怪人低头垂首,默默无语,却不知心事如何。

“天刚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银白,没有一点足迹。寅时刚过,雪地里来了第一个客人,那是一顶大官轿,就这样停在豆浆铺门口。大家睁眼看着,也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来了……倩兮那时深居简出,全不与故人联络。她见了轿子过来,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会。结果轿帘掀开,里头走出了一人……”

琼芳微微颤抖,问道:“他……他是谁?”

裴邺低声道:“杨肃观,他来给顾小姐报丧。”

琼芳闻得此言,虽说事不关己,却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邺又道:“杨肃观一言不发,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来,全都哭出声了。杨肃观是此案的审官之一,奉令不得与顾家联系,此刻若要过来,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时顾夫人晕过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说话,只有倩兮没有哭,她压抑悲痛,端了碗豆浆,走到杨肃观面前。杨肃观坐在那儿,低头喝着那碗豆浆,他喝得很慢很慢。过得良久,终于放了铜板在桌上,留了四个字给顾家老少,他说:‘我尽力了。’”

琼芳咬住下唇,悲声道:“他没有尽力!他没有尽力!顾尚书为什么要自杀?太傻了!”

裴邺垂泪呜咽:“嗣源自杀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个人都该料到他会寻死,可偏偏大家都睁着眼坐在那儿,盼他草诏让步,盼他低头求饶,终于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泪水滚滚而下,满面自责,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谁都明白,世态炎凉,他如果不愿拟诏,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这场政争继续下去,他的家小就不会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须用他的死来解脱。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对得起妻女,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琼芳用力摇头,哭道:“不对!不对!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儿妻子还不一样要过苦日子,他这样不值得……不值得……”

裴邺擦拭泪水,摇头道:“你错了。嗣源留了一样东西给他的家人。”

琼芳哭道:“留什么?”她指着墙壁的血字,放声尖叫:“正道么?”那怪人原本低头不动,听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头发出嘶嘶声响。只是在琼芳的悲喊下,却是无人察觉。

裴邺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嗣源死后,每日天色方亮,无论天寒风紧,还是大雨滂沱,顾家门口就会停下一顶官轿子。轿中人风雨无阻,每日清晨总要喝完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再去奉天门面圣。”琼芳啊了一声,叫道:“是杨肃观!”

裴邺颔首叹道:“是他。他毕竟没有完成托付。嗣源用死来消弭政争,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这碗苦豆浆,杨肃观足足喝了四年。”琼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邺怀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后,倩兮变了许多,从此不和故人往来。她也不要别人接济,每日里只是默默卖着豆浆,杨肃观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早晨都来。接待他的若不是顾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见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强一笑,不曾和他交谈。几年过去……肃观官位越做越大,升任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攒足了钱两,便又仿着父亲的遗志,重新开办书林斋。”琼芳惊道:“老天爷!她……她又拼上了?”

裴邺道:“杨肃观说他尽力了,但倩兮不这样觉得。她要为难朝廷,为难全天下的人。肃观当时监掌天下舆论,倩兮却想尽法子刻印禁书。她非但把父亲遗留的手札发出去,还不断转发新稿,李笃吾、颜山农、梁汝元……她一直挑战朝廷权威,等杨肃观下手抓她……”

琼芳幽幽地道:“杨肃观很爱她吧?”

那怪人听得此言,双肩便是一震。裴邺却不见讶异,听他叹道:“也许吧。至少看在顾夫人眼里,便已坚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过,倩兮始终平安无事,杨肃观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浆也不曾间断。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浆越显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里,更不敢去为难书林斋。到得后来,普天下莫不知晓,北京城有这么个清议地方,那是读书人心中的宝殿。”

琼芳频频拭泪,颇见感动。裴邺又道:“日子一天天的过,倩兮也越来越年长了,不复当年的黄花大闺女。大家瞧在眼里,一个个都感担忧。到得正统六年底,顾夫人病重,临终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求杨肃观照顾爱女。这位杨大人慨然允诺,便当着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两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说话。之后肃观按着古礼定亲下聘,终于在夫人灵前娶回了当时年已二十七、芳华将逝的倩兮。”琼芳怔怔听着,没想到杨肃观人中之龙,文武全材,这段追求路程却如此凄苦。

她想起那美妇的浅浅愁容,低声又问:“顾小姐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亲不能瞑目么?”

裴邺幽幽叹息,道:“我起先也是这样想。但后来转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选择杨肃观托付终身,便已原侑了对方的罪,同时也宽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数抛却。”琼芳反覆咀嚼这个“痛”字,低声又问:“这几年好像有人私下写书,专来骂杨五辅,是不是?”

裴邺微微苦笑,挤出了满头皱纹,道:“不只现下有人骂他,当年杨顾两人成亲,骂的人又何尝少了?那时杨肃观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倩兮则是书林斋主人,岂知望重士林的风骨大儒独生爱女,居然要嫁给监管舆论的当朝权贵?这段姻缘太过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对,在野的读书人也反对。人人都说杨肃观别有居心,想趁机抬高自己的名望。”

琼芳啐道:“真是无聊,这种事也好骂。”

裴邺低声道:“在朝当权,便要面对天下舆论,没有人骂,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辉映一片,四下一片宁静。琼芳好似大梦初醒,只是低头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邺的说话,想到动容处,眼角竟已湿红。

“裴先生……”正想间,书房里响起一个低沉嗓音,静静说道:“在下想请教三件事。”

话声并不响亮,却激得茶碗杯盘微微颤震。裴邺与琼芳闻声惊觉,转头去望,却是那怪人发声说话。看他双手环胸,神态无喜无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脸乱须,一身腐朽,当是浪迹天涯的颓倒乞儿。但此人一旦开口说话,房内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压迫,目光挪移之间,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洁,逼得裴邺满头冷汗。他虽不解武功,却也知眼前这怪客神气如斯慑人,必有惊天动地的技艺随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壮士……想……想问什么?”

“这些年来……”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饮:“天下还好么?”

这段话当真怪异,仿佛要向天下人问安也似。裴邺乍然一听,自也不知如何启齿,琼芳也是错愕木傻,想了许久,替他答了:“应该……应该不算坏吧……”

那怪人听毕之后,好似不置可否。他缓缓闭眼,眼皮稍一盖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过得半晌,又听他道:“容我再问一句,景泰的妃子们……现下还在禁城么?”

此话一出,登让裴邺吞了口唾沫,这件事干系了顾尚书全家,堂堂兵部尚书为了正统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后还保不住这群嫔妃,真可说是冤枉白死了。

万籁俱寂中,裴邺点了点头,低声道:“她们还留在后宫里,皇上没有为难她们。”

琼芳欢呼起来,笑道:“我就知道!皇上还是英明的!”她见裴邺低头无语,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态沉静,问道:“是谁保住她们的?是书林斋?还是顾尚书?”

裴邺掩上了脸,摇头道:“保住她们的不是舆论,是西北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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