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卢云的薄唇上,轻轻泯了泯唇。
眼光挪移,从卢云的薄唇转到鼻梁,慢慢又转到了眉间,忽然之间,眼光停在卢云的眉心之间,再也移不开了。
常人生得两只眼儿,这大水怪号称水神,居然真多了一只眼。她越看越是奇怪,便细目去望眉心处的那道印记。只见疤痕长约半寸,色做深红,形状狭长,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处于眉间,望来真似一只眼儿。琼芳细细打量,忽然醒悟过来,颤声道:“卢哥哥,这是刀伤么?”
卢云听得问话,却不想答,便只拿起汤碗,替自己斟了满满的热茶。天边白雪飘下,一片片飞入茶碗,蒸起了一片水云雾气,将他裹得朦朦胧胧,望不真切。琼芳偷眼再看,只见那刀疤位于眉心正中,想来事发当时必然惨烈,只要再深入数寸,必让卢哥哥脑浆迸流。琼芳心中暗暗害怕,低声便问:“卢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伤的?莫非有人要杀你么?”
卢云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心懒。他叹了口气,仰起茶碗,目向遥远的西方,道:“琼姑娘,这不是伤,而是一个见证。”
“见证?”琼芳大奇道:“见证什么?”
卢云举起手中茶杯,遥向西方天际,轻声道:“友谊,它见证了一段友谊。”说着仰颈饮茶,好似向遥远的故人干了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相对,难得有了片刻的宁静。琼芳怔怔望着卢云,忽道:“卢哥哥,我想请爷爷替你恢复顶戴,好不好?”卢云原本一脸萧索,陡听此言,仍是满面讶异,反问道:“恢复顶戴?”琼芳点了点头上裹紧了卢云的长袍,柔声道:“如果你不嫌弃,我想请你到紫云轩教书,我练武遇上麻烦,也有个高人请教……等爷爷替你恢复顶戴,你又是状元爷卢大人了……”
紫云轩势力庞大,国丈更是正统三大臣之一,说来无事不能为。倘若卢云投入紫云轩,凭着他的文才武略,不出三年,必成紫云轩头牌辅佐大臣。再看他的辈分与伍都督、杨大学士相当,若要升任六部侍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卢云听了这话,一无兴奋之情,二无接口之意。良久良久,他举掌挥出,扑熄了炉火,低声便道:“琼姑娘,我先跟你说了,这趟路我只能送你到北京郊外,此后你我两不相欠。”
琼芳听了这话,忍不住啊了一声,心头大感失望。眼看卢云收起了茶碗,琼芳忽然抓起一把雪,狠狠便朝他脑门扔去。卢云侧手轻挥,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那雪块竟然偏了个方位,落到身边去了。他端走琼芳的茶碗,忽道:“卢某这儿有个请求,请姑娘务必答允。好么?”
琼芳听他说得郑重,只得睁着那双星彗大眼,点了点头。却听卢云道:“请姑娘务必保守秘密,莫让外人知晓我还活着。”琼芳茫张樱口,她千思量、万计较,却也没料到所求如此。她眨了眨那双美目,低声问道:“卢哥哥,即使……即使顾姊姊问起你的下落,我也不能说么?”
听得顾姊姊三字,卢云缓缓转过头去,道:“别说。”
琼芳状似豪爽,其实心思远比常人细腻,一见卢云的神情,便知他心中烦恼无限。眼看卢云转身过去,自将茶水泼出,琼芳心道:“这个窝果卜丝师,实在是白痴,换做是我,老早去见心上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顾忌?”她抓了雪块,正要朝卢云背后去扔,忽然心下一醒,这才想到顾倩兮早已嫁了。一时之间,那雪块便又放落下来。
纵使相思难了,纵使牵肠挂肚,却又能如何呢?嫁做人妇之日,便已缘尽爱灭。纵使两人能够再见,沧海桑田,人事已非,除了落得满身痛楚悲心锥,又能如何?琼芳叹了口气,多少也懂了卢云的心情。转念便想:“也难怪他不愿回京,反正十年都过了,等自己安定下来了,日后再找个机会稍信给顾姊姊,一不让人家为难,二也让她放落心里重担……那才是有情有义的好汉……”琼芳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没见过这等深情哀怨之事。她呆呆想着,竟似痴了。
写完信以后呢?从此卢顾两人各过各的,了无牵挂,就当这辈子从不相识?那……那信里该写什么呢?杨夫人你好,我成亲生子去了,日子挺好,大家有缘再见吧?
大水怪不会再成亲的。看他的模样,他会一个人住到山里,变成大山怪。可怜那一缕相思幽幽渺渺,只能寄语苍天?不知不觉间,琼芳眼眶儿竟尔红了,隐隐约约间,心里恨起了顾姊姊,恨她嫁给了别人、恨她有这样的情郎、恨她有那份缠绵铭心的刻骨恋情……
叹了口气,满腔情思忍不住转到自己身上。琼芳喃喃自语,低声呼唤:“颖超、颖超……要是有一日我也嫁给了别人,你也会这样痛不欲生么?”
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因为苏颖超不是一般男子,他是一个剑士啊!
无上剑道!
身为当代剑豪,没了剑,苏颖超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在乎。为了求得更高境界,情郎连性命都可以舍去,更何况是区区的男女之情?
一代剑宗,英雄豪杰,宁大侠选对了传人。苏颖超心中那最为真切的诚挚相思,早给了腰中那柄长剑,谁也拦不了。两相比较,这卢云如此深情颓废,却又不免偏激了些。若能把这两个家伙抓来除以二,大约就可以得出一个好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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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了茶,两人便又上路,时在深夜,琼芳早已睡眼惺忪。她裹着卢云的外袍,把自己包成粽子,不过走了百来尺,鼻息沉沉,便靠在卢云怀里睡了。
琼芳倦极而眠,卢云却仍一里又一里地走着,他望着琼芳漂亮的小脸蛋,替她拢了拢被袍,心中微起歉疚之意。
整整十年,往事历历在目,方才给魔刀激发的伤痕犹在疼痛。那来历不明的玉玺、那同生共死的婴孩、那临下怒苍的一刀……种种疼痛深入心坎,好似在催促他早些返回北京,一探究竟……可卢云却一点也不想回去。
他之所以拒绝琼芳的好意,并非是他瞧不起紫云轩,也不单单是因为他怕见到旧日恋人,而是他有个预感,他这趟如果回去了北京,他会死在那儿。
人间人间,大雪及膝,烟尘漫天……仰望无边黑沉夜空,卢云不由轻起喟然。
善恶是非的起源究竟何在?身为大鸿儒,他必须替世人解答这个疑问。可当他看尽了人间悲苦,反而犹疑于黑白之间,更难妄断旁人的是非。白水河畔背水一战,瀑布孤岛生死煎熬,救下自己性命的都不是过去相信的好人善人,而是此生最为鄙夷的荡女暴徒。
战火滔天,人间不再是人间,而是自己看不懂的迷雾尘烟。卢云心中一酸,他从怀中取出一条破烂手巾,珍而重之地拿到脸颊旁,轻轻摩挲。
也许……他早已不需要真实的人,在这茫茫天地里,他只要这一点儿就够了……但愿上苍垂怜,任谁都不要再拿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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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一尺四乘宽一尺二,可以堆四十九只梨、六十四颗苹果……”
灶上堆起了七层苹果梨,最上头还顶了一颗蜜枣,望来好似一座宝塔。
砰地一脚踢出,望灶下一踹,泥沙飕飕而落,果子塔却闻风不动,毫无倒塌迹象。陈得福仰天豪笑,登时搬来一张大木椅,喀喳一声亮响,狠命咬了一口大红苹果,得意洋洋地赏玩他的成名作,枣梨七苹塔。
陈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他的地盘左边有灶锅、右边有碗盆,面前有座七层高的果子塔。说来荒唐,他也是一个剑客,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日日都在厨房打滚。
成不了剑神成灶神,陈得福每日在地盘当火头,身边倒有一帮小童可以喝骂欺侮,日子也算威风。只是每日烧饭煮菜、洗手作羹汤之后,一到晚间睡觉之时,他就会梦到恩师宁不凡。
宁不凡生平少收徒,除了苏颖超这个关门徒弟,另还有个烧茶摇蒲扇的童子陈得福。这是宁不凡退隐前一年,亲自挑来当关门弟子的。别说得福自己纳闷,便连满山的师叔伯也是心存不解,不知掌门有了颖超这般的天才做徒弟,又何必再收个傻瓜当弟子?当然照着算盘老怪的说法,那是为了玉清观大伙儿的生计,请长工太耗银两了,便请陈得福这傻童过来挑水吧。
喵……陈得福握紧了拳头,喉头发出了吼声。可怜他心下虽恨,却因门规所致,平日少说粗话,便只落得学了一声猫叫,聊表恨意。
华山双怪为老不尊,陈得福当然不信他们的鬼话,他宁可相信自己也有一些不凡才能,所以才给师父列入门墙。至于自己的武功为何差之透顶,不消说,定是被华山双怪暗暗下毒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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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闷的除夕上午,下午便要去紫云轩围炉吃饭,领几个国丈赏下的红包。满山门人闲来无事,各自闲混逛街,消磨时光。若在往年,诸人兴高采烈,自是张灯结彩。只是今不如昨,一来国丈年老生病,二来琼阁主与傅师叔南下贵州,连颖超师兄也变得有些古怪,镇日躲在房里不出来,真不知这顿年夜饭还吃是不吃?
本以为魁星战五关大获全胜,今回过年必然热闹,岂料竟会如此冷清?
管他的……长得不称头,个子也不壮,里里外外一无是处,还是堆果子吧。陈得福打了个哈欠,趴桌打盹。只见锅碗旁放了本书,外观古旧残缺,不知是谁的东西,居然扔到后厨了。
懒懒伸手翻了翻,只见内页四色套版,红黄蓝绿,望来好似什么秘笈……
春宫秘笈?陈得福眼中发光,再次喵喵叫了起来。
什么样的书需要四色套版,想当然尔,必是血肉模糊的东西。颜如玉有血有肉,有颦有笑,遇上武松的英雄气魄,有胆有谋,两人大战三百合之后,难免血肉模糊。想起华山双怪床头的那本“宝钗斗恶龙”,陈得福脑门充血,急急抓起册子来瞧。
书皮上有一行小字,字迹有些模糊,陈得福嘻嘻一笑,心道:“传阅得烂了,写得一定好。”他凝望书皮的那行小字,勉力读道:“智……智……智剑平……平……”
智剑平八方!陈得福全身震动,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