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银!给我三两银!”王一通第一个悲情惨叫,却没能拦住那人,身边老乞丐同仇敌忾,大哭大吼:“别走!你没瞧咱们多可怜?快拿出你的良心来啊!”大街上滚动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顿地,有的倒地恸哭,更有大批儿童迈步飞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裤角。
“救命啊!”行人惨叫起来。都说丰年口袋饱,路上行乞少,荒年裤带缩,满街要饭多,这人八成也是个穷酸,一见乞丐追捕自己,赶忙拼出了老命,逃进了工部衙门。
咚,大门关上了,满街乞丐又滚又爬又倒立,一见财神爷走了,便又懒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恶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小气鬼!”
早岁不知世事艰,昔年王一通也曾风光过。想那时他路过东直门,每回见得街边乞儿,总要笑其懒,恶其形,嗤之以鼻,岂料风水轮流转,今日轮到自己讨饭,方知乞丐一点不懒,一点不好做。
呜呼哀哉,太阳升到顶了,已在午饭时分,行人过去了几百个,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过。众乞儿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却拿不到几文钱。眼看今儿生意不好,远处居然还飘出了炊烟,不知是哪户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笼米面飘香,一众乞丐馋涎欲滴,霎时大的哭、小的叫,满街哭喊吵嚷,吓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
乞丐饿了,王一通自也饿了,他今日仅喝了三口汤,不免头晕眼花。一时捧着空肚子,呼呼喘气,转看身边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辈,竟然准备了一个窝窝头,望来黑巴巴的,好似是根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见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块吃点儿吧?”
王一通一脸腼腆,不由低下头去。俗话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经是要饭的,自己居然还想找要饭的讨饭,却该算是什么?正臆测着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从地下摸起了砖块,狠狠朝窝窝头砸落。
轰隆一声,砖块粉碎,窝窝头闻风不动,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脚来一阵乱踩,将之踏为两块。他俯身拾起一块小的,便递给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要口怕,有点不敢吃,可要说傲慢不接,必会惹得老丐生气,当下双手捧过,低声苦笑道:“多谢老丈。”眼见那老乞丐呵呵笑着,一边摸着花白胡须,一边吃起了窝窝头,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爷,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乐天知命,只哈哈笑道:“甭提啰,有等于没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见他豁达,心下倒也佩服,暗付道:“原来是个孤家寡人,难怪这般自在。”
他拿着窝窝头,左右采看,忽觉街上乞儿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却都是男儿,并无一个女子。
王一通心下暗叹:“这帮人倒有先见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儿,这才没成亲,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着蜗牛壳……”
王一通懒洋洋地想着,也是按耐不住肚子饿,便咬了一口窝窝头。臭气冲来,不由呕地一声,正要呜呜流泪,身旁却有人抢先哭了,但见一名乞童低头走来,沿途掩面哭道:“妈妈……娃娃肚子饿,娃娃要找妈妈……妈妈……”哭声感染,邻近幼童全都哭了起来,一个个哭嚷找亲娘,气得亲爹又喊又骂,却阻不住孩子们的哭声。
“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边乞儿既然有孩子,想来他们也有娘。可这些女人上哪儿去了?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见了?
王一通呆呆想着,忽然啊地一声,满口窝窝头碎屑坠下,却也让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这帮乞丐并非全是光棍,可他们既已沦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老婆便不会过来这条街。
为了养家活口,她们会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条……那条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浑沌间见到妻子的下场,王一通却也放声尖叫起来:“三两银!他妈的三两银啊!”王一通如癫似狂,他抛开了窝窝头,直直冲上大街,逢人便是六个字吐出:“他妈的!三两银!”
眼前的情势再明白不过,一旦缴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头。届时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以妻子的贤慧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为家人卖身下海。
“快!快!谁快给我三两银,快啊!”王一通边跑边喊,无能的丈夫、窝囊的爹爹、不孝的儿子,三条大罪压上头来,逼得他心急痴狂,四处追讨钱银。
三两银不是小数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吓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个时辰,王一通筋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满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爷。求求你们快把银两交出来!钱带多了……难道……难道……”
“不嫌重吗?”
咚地一声,脑袋触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陡听哗啦一声,无数铜板飞天而起,钱子儿洒得满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了?真有人嫌钱重么?”正疑心间,却听街心处传来粗声呐喊:“宰辅……出巡!元宵……打赏!”
大官来了。威武官差前面开道,后头还跟着长长一列轿子,那两只手向天挥动,撒得铜子儿开花似的飞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欢呼跳起,抢绣球般的争着铜子儿。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资历甚浅,自不知每年元宵还有这等甜头。他挤到人群里,正要起跳,谁晓得“哎哟”一声,竟给人推倒了,眼见一枚铜子儿滚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声,手掌给人踩痛了,铜钱却给摸走了。
当琅琅当,铜钱滚花花,王一通脑袋也开花。他挣扎半天,东奔西跑,却始终拿不到半个子儿。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铜钱直飞脑门而来,总该是他的了,当下拿着脑袋一顶,将之挡到了脚边,正要伸手去捡,却叉给身旁的老乞丐抢先捞走了。
可怜的老乞儿,无依无靠,体力微弱,自难和别人争抢。看他颤巍巍地拾起铜板,笑呵呵地放入嘴里。想来他浑身破衣烂裤,独独这张嘴牢靠。眼见人家比自己凄惨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来抢,他转望着满街哭嚷叫喊的乞儿,不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算了……纵使捡到了十只铜板,那又能如何呢?现下他可不是要几文赏钱去买馒头,而是要整整三两房银。筹不出,家不保,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他必须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脚步越来越近,阁揆大人的轿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银牙,当下不顾一切,扑到了路上,拦轿大喊:“大人!小民有冤情呈报!请您务必救我全家!”
轿夫吓了一跳,不觉震动了脚步,帘里的高官似正饮酒,当场给泼了一身。王一通还没及跪下,威武棍扫出,已将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在此一举,自是顾不得痛楚,仰头便叫:“大人!赏我三两银!求求您!这是我一家的救命钱!”
砰地一声,背后重棍砸来,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断。听得官差怒道:“贱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满地铜板儿,你自个儿不会捡么?”王一通大哭道,“不够啊!不够啊!小人家里有妻有小,定得凑足三两银啊!各位大人若不救我,内子可要坠入风尘了!”
“去你妈的!”头顶官差一脚踹落,骂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谁?”这句风凉话当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说什么?”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骂道:“说你不识相!要你老婆早些挂牌出道!咱们兄弟也好去捧场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气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官差怀里撞去。众官差大为惊讶:“这小子穷疯了!”众人发一声喊,十来条威武棍反手砸下,随时能让小王脑浆迸流。
生死危难时刻,一只手掌横空而来,但见修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第一根旋转飞出,余势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带得十来条棍子一同飞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贵人驾到,恩公莅临,元宵节里喜庆多,该不会遇上大善人了!
呜呜喘息中,面前来了一双黑头官靴,顺延靴头望上,先见了一身大红官袍,祥云紧簇之中,官袍上仙鹤卓卓不群,正于云端施法眼,鸟瞰浮生大地。
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毋庸置疑,面前站的是一品文职大员。看他头戴乌纱帽,面如冠玉,唇蓄短髴,却是个四十岁不到的英俊男子。
“杨大人!”众官差端正身形,一齐喊出了来人身分,叫声才出。那宰辅便急急掀开轿帘,慌道:“哎呀,杨五辅。您怎么下轿来了?”那年轻官员摇头道:“没什么事。只是见道路堵了,这便下来瞧瞧。”
众官差瞪着王一通,大吼道:“臭小子!瞧瞧你做了什么好事!”王一通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望,惊见整条街水泄不通,一顶又一顶官轿动弹不得,全给自己堵住了。还没来得及告饶,众官差便又围拢过来,打算活活打死拦轿恶丐。“住手。”那年轻官员淡淡一句话,却已喝住了众差人。
俗话说了,官不威而牙爪威,一品阁臣有令,众差人自又发一声喊,全数向后退开。王一通心头惴惴,不知是吉是凶。正忧虑间,那年轻官员已然蹲身下地,道:“当街拦轿者,必有冤情在身。告诉我,你可是遭遇了什么委屈?”
难得遇上贵人垂询,王一通自是喜出望外,忙道:“冤啊!冤啊!小民昔时是药铺伙计,三个月前无辜丢了差,家中不巧又添了丁,实在缺银使唤,请大人务必做点好事,赏给小民三两银啊……”婴儿吃奶要娘,娘坐月子要钱。那年轻官员听闻泣诉,心里多少有谱,淡然便道:“行了,你挨了他们多少棍?”王一通摸了摸疼背,忍泪道:“五六棍有吧。”
那年轻官员颔首会意,伸手入怀,取出了金丝钱囊。王一通自知有钱拿了,他心头扑通通跳着,双膝跪地,高高捧起双手,一时泪中带笑,低声道:“多谢大人。”
一个、两个、三个……
四个、五个、六个……
六个铜板儿放入掌心。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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