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见到这方玉玺,胡媚儿忍不住扼腕而叹,自知这番苦心劝说,全都要付诸东流了。
当年谋害柳昂天的凶刀,便是“正统之宝”。这方玉玺改变了天下人的命运,也毁掉了卢云的一生,只是事过境迁,心里也没什么好恨的。既然事以至此,夫复何求?自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人生形同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结束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剩下的这场戏却连开锣也不必了。亲逝友散仁义尽,台下人潮既已散去,往事俱往,自己孤零零登上这空荡荡的戏台,却是要做啥呢?卢云递还了喜帖,随时都可能离开。胡媚儿自知无力劝说,只得叹了口气,道:“且慢片刻,我还有样东西给你。你收下之后,再走不迟。”说着从包袱里取了样东西出来,这回却不是喜帖了,而是一只信封。
卢云哦了一声,道:“杨肃观?”胡媚儿叹了口气,颔首道:“杨肃观。”
杨肃观捎信来了。看那信封里涨鼓鼓的,却不知装了何物。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迟疑不接,只得道:“卢云,杨大人要我转告你,这里头有他的……他的小小心意,盼你念在旧日情份上,务必收下。”听得这是杨肃观的小小心意,卢云心下了然,看这信封如此厚重,里头若非装了值钱珍宝,便该是银票地契,总之是供自己安身立命用的。
永远体贴的杨肃观,永远留路给别人走,纵使他的妻子曾与自己有情,他还是替自己打量好了。他盼自己后半辈子平安喜乐,别再过那颠沛流离的日子。
眼见胡媚儿双手奉呈,仍在苦苦等候,卢云微微一笑,便也随手接过了。
卢云变了,他居然收了?胡媚儿有点吃惊,也有点不敢置信。这封信要在十年前送来,定会气得卢大人全身发抖,若不将之当场撕烂,也必将妖女斥骂一顿。堂堂的状元爷,餐风露宿也做等闲,为何要希罕别人的馈赠?若真收下了,岂不让杨肃观轻贱自己,岂不让天下人讥讽讪笑?届时传入顾倩兮耳中,看她的旧日情人这般硬骨气,却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了?
随便了,十年来大海扬波,人生几度风雨,历经了多少故事之后,卢云早已豁达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戏弄他也罢,卢大人都已看开了。
灯光掩映,卢云默默将信封拿起,反覆探看杨肃观送来的心意。
第一眼瞧去,信封上写了五个小楷,墨迹俊雅,字如其人,写道:“转呈卢知州”,果然是杨肃覩的亲笔真迹。卢云微微一笑,低头去看密封处,这回却又见到了火漆,其上印满官箴,最大的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本鉴”、其次则是“代户部左侍郎杨缄”、“代吏部主簿杨缄”等小印。
卢云虽说久不在朝廷,可见识学问还在,区区一眼瞧去,便知杨肃观身兼数职,不惜屈就内阁威望,以一品大学士之尊降格纡贵,代管着侍郎、主簿等小官。可掉个头来看,不啻也是“吏部主簿”加管“中极殿”,六品混一品,终究是乱了纲常。
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论正统朝是何景况,自有故友担待,何劳自己烦恼?也是事不关己,卢云便不多想了,他就手捏了捏信封,忽觉人手处四方方的,里头像是放了块令牌。卢云微起讶异,便道:“这里头是什么?”
胡媚儿不愿多言,迳自道:“你拆开信封吧,拆了便知道了。”天下最难的差事,莫过于说服卢铁头。好容易他收下东西,自是多一言不如少一语。卢云也不多问,正待撕破火漆,忽见左下方署名处还盖了个章,依稀瞧去,却是古篆四字,卢云低头辨识,勉力读道:“灵吾玄志。”
古怪的印鉴,不知是什么来历,卢云自是微感讶异。胡媚儿见他望着自己,却也不加解说,催促道:“你快拆开信封吧,拆了之后,我便告诉你这四个字的来历。”
灵吾玄志,这四字定然是杨肃观的字号,想来他官职已高,旁人不敢直呼他的本名,便也用上了表字。卢云闭上双眼,手里拧着信封里四方方的铁牌,只在推测杨肃观的用意。
手里的东西断无疑问,必是一块官箴令牌。杨肃观既然寄来此物,意思便是要他留在北京。想来以他的高官重职,便要替自己讨一个三四品官,那也不是什么难事。料来信封里无论是工部左侍郎、还是太仆寺少卿,总之都比当年的七品知州来得大。
卢云久久不语,心意恐怕有变。胡媚儿忙道:“卢云,杨大人事前交代,他希望你能留在北京。”卢云没有说话,兀自闭着双眼。胡媚儿与卢云虽说相处无多,可一见他闭目养神,便晓得事情难办了。她叹了口气,还待要劝,却见卢云张开双眼,微笑道:“你呢?”
胡媚儿微微一愣,道:“我……”卢云颔首微笑:“你啊,你也希望我留着么?”胡媚儿低下头去,含笑道:“我当然也想,不然我何必当这个说客……”
昔年两人同生共死,沿途逃亡,胡媚儿当时几番历险,全是为了卢云。她幽幽叹了口气,还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热,却给卢云牢牢握住了。胡媚儿心头怦怦跳着,只见卢云微微一笑,颔首道:“胡姑娘,谢谢你。”耳听卢云开口致谢,胡媚儿自是大喜过望,正要扑入他的怀中,却听卢云轻声道:“胡姑娘,谢谢你的一番心意,请你回去转告杨大人,便说卢云很承他的情,请你代我谢谢他。”说话间,便将东西还给了胡媚儿,跟着站起身来。
卢云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北京无论多么繁华热闹,他都不会留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他要的东西了。
卢云已经表明了心迹。胡媚儿自知不能再劝,她低下头去,双手拿着信封,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卢云来到面担旁,忽道:“临行前最后一事,可以向您打听一个人么?”胡媚儿急忙抬起头来,喜道:“可以!可以!不管你要问谁都行!便顾小姐的事也行!”
卢云眼眶微微一红,自从碗柜里取出了干布,静静擦拭着竹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下手来,轻声道:“胡姑娘……还记得那个孩子么?”
那个孩子……那年王朝复辟,天下大乱,卢云千里奔波,最后在怒苍山顶割袍断义,白水瀑畔生死决战,一切全是为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阿秀。
为了阿秀,卢云舍下了顶戴功名,抛开故友情人,就此毁去了自己的一生。今时今地,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点心愿,就盼知道阿秀好不好,是否已经长成了一个好孩子。一时之间,卢云泪水盈眶,喉头竟然哽咽了。胡媚儿也紧泯下唇,想来心中必也百感交集。
两人默默相望,一时全都无话了。良久良久,胡媚儿忽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卢云,你走吧……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了。”
卢云霍地抬起头来,道:“胡姑娘,我……我说得是神秀啊!这还是你给他起得名儿,你难道忘了么?”胡媚儿微微叹气,道:“我没忘,不过你务必忘了他。”
卢云讶道:“为什么?”
胡媚儿笑了笑,她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儿,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懒得说。半晌过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拂尘仍到了地下,缓缓起身,猛然间,听她凄厉尖叫:“卢云!”
“你给我滚出北京!”胡媚儿将信封望地一砸,狠狠冲向了卢云,厉声道:“你!你!卢云啊卢云!这天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给你沾上了……”她使劲抓住卢云的肩膀,用力摇了摇:“谁能有好下场啊?”
卢云愣住了,忍不住向后倒退一步。胡媚儿就手一抓,拿起了伍定远的喜帖去打卢云,尖叫道:“你滚,少来招惹阿秀!滚!滚!滚出北京城,要神气!要清高!滚你姥姥家要去!你既然什么都不要,那你还来问阿秀做什么?正统皇帝是什么人,人家九五至尊,你敢跟他指东道西,滚你妈的!似你这种人……无耻……无耻……”
卢云一辈子给人损得多了,或迂腐,或顽劣,却没给人骂过“无耻”二字。他慢慢嘴角微斜,望着胡媚儿,眼中带着几分骇然。胡媚儿满心悲愤,她骂得全身颤抖,眼见卢云只是怔怔不动,霎时喘息坐下,道:“你堂堂一个状元爷,这辈子弄到这个田地……是因为世上的人都在哄你,从没人跟你说过真话,卢云……卢云……你晓得你自己有多么可怜么……”
听得可怜二字加身,卢云咬住牙龈,浑身发抖,像是要说他并不可怜。胡媚儿微笑道:“卢云,真的,别再自以为是了,你自己想吧……你哪里不如杨肃观?”
她见卢云迟迟无言,登即将那“灵吾玄志”的官缄取起,奋力抛到卢云身上,尖叫道:“你说啊!你自己说啊!做个顾家男人,你想养活妻小,你要有什么?说啊!”她见卢云不答,便冲到了面担旁,捞了一把东西出来,尖叫道:“钱啊!卢云!”
铜子儿飞了出来,全是琼芳傍晚收来的卖面资,一时恶狠狠地砸到卢老板头上。胡媚儿厉声道:“钱钱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没钱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想来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穷酸!趁早阉了自己做太监吧,别糟蹋姑娘的身子!”
没钱就是奴才,有钱便是天才。当啷声响中,百来个铜钱打得卢云一脸狼狈,全身家当满地乱滚,更衬得穷叮响。只是卢云不曾闪避,任凭铜钱砸上脸来,他也不言不动。那双凤眼一样睁着,黑夜里瞧来,当真晶莹光华,宛如天上星辰、无价之宝。
胡媚儿给他盯着,一时气略馁了,她低头咬牙:“好……你为人正派,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所以一辈子挣不到钱,这些我都可以饶你……可我想问你一句……”
她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卢云!你专情么?”
卢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解。想他自遇顾倩兮以来,虽然情场屡有机缘,却不曾改变初衷。足见此人极为固执,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温柔如公主、活泼似琼芳,谁也无法改变他分毫。
胡媚儿见他迟迟不语,登时冷冷地道:“卢云,你应该很得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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