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众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着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将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着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扬首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众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众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众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众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着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殁……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倒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志铭,铭者似诗,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众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叹了口气,道:“走水了。”众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叹道:“这就是命啰。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叹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众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谷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别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沉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
走着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着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众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众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叹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干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众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
一片叹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说,那老头却又拼命使着眼色。房总管极为精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还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过得半晌,低声便道:“过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众人上过了坟,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还有个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可说来说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还是不见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顶,心里自是隐隐发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
唐王爷沉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顶,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隐约有个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系,而这位“中极殿大学士”身世诡秘,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迹,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
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庙看看,劳烦您带路。”那老汉还未喊累,众太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还要抄他的族谱么?”众太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过就走。”
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路。一行人步上山冈,藉着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顶立着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说年久失修,却还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过几个豪杰。
房总管嘻嘻一笑,随口道:“老丈,瞧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将’的子孙啊?”
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将”,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说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子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咱们是‘四知堂’之后,这天底下只消姓这个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系。”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学问渊博,当下附耳过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号。”
杨氏子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号便有两个,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于孝文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这支“四知堂”的祖先。
众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说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个个跟随进去。
众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内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极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三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极其慑人。
唐王爷晓得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随意打扰,便道:“你们在这儿守着。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众太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内厅。
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子孙叩首之用。唐王爷道:“老丈,这阿光常来庙里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个,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百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沉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干笑道:“那还要体会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这儿跪他个三天三夜。”
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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